温颂年履行着自己出发前的承诺,最终好好地把段景琛带到了临海市,带回了家。

  “我妈妈可能会比较热情,你到时候不要害怕。”温颂年出了电梯后特地回头叮嘱段景琛。

  段景琛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好的。”

  温颂年一只手去掏羽绒服口袋里的钥匙,一只手还握着段景琛的掌心。

  学校宿舍钥匙、电动车钥匙、家门钥匙碰在一起发出“叮铃当啷”的响声,温颂年把家门钥匙插入锁孔,拉开房门。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温颂年声音嘹亮。

  话音刚落,一道女声随即传来:“兜兜回来啦!”

  段景琛抬手关门,回头间就眼见着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妇女一路小跑到了玄关门口。

  她的两只手捧着温颂年的脸颊一阵揉:“哎呀,兜兜长肉了!兜兜太棒了!妈妈好想你呀!”

  段景琛有些稀奇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场景。

  因为在他的人生经历里,没有遇见过这样迎接孩子回家的方式。

  但现在又被妇人拥抱进怀里的温颂年明显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妈妈,段景琛上次去谷店抽盲盒抽到了三笠和利威尔的公仔,我们后来还买了角色钥匙扣来给你们当礼物。”温颂年偏头看向段景琛。

  段景琛也顺势将自己手上的礼品袋递给了长辈,并且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阿姨好。”

  “谢谢小段!”被叫做阿姨的李琴并没有客气地推诿这份心意,反而真诚道,“阿姨等会儿就去把钥匙扣挂上!”

  还没等段景琛想到一个在面对亲切长辈时听着合适的客套话,他就被李琴上前一步轻轻抱住,连拍了好几下后背:“好孩子好孩子,辛苦了!”

  段景琛无措地对上温颂年眼底的笑意,逐渐放松下来:“谢谢阿姨。”

  虽然段景琛不知道温颂年跟家里人说了多少自己的事情,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用对待孟情和江峰的姿态去对待温颂年的爸爸妈妈。

  因为温颂年妈妈对待自己的姿态,首先是真诚的。

  温颂年伸手拉开玄关的鞋柜,从里面拿出了两双拖鞋放到地上。

  李琴见状也连忙道:“你们都快进来吧,孩子他爸还差最后两道菜,兜兜你可以带小段回客房先收拾一下行李,等晚饭好了我喊你们。”

  “好。”温颂年点了点头。

  温颂年一家三口居住的房子会比段景琛在北淮市的出租屋宽敞许多,从玄关进来就是大厅和厨房,还有摆着茶具的榻榻米。

  段景琛拉着行李箱,跟在温颂年身后右拐走过一道长廊,长廊的两边依次分布着三间房。

  见温颂年径直走进了其中最大的一间,段景琛迟疑地在门口顿住脚步,感觉这个房间堪比主卧的配置,应该不是自己要住的客房。

  结果温颂年在拍亮房间里的大灯之后,立刻转身伸手将段景琛拉了进去,又跟做贼似的迅速把门给关上了。

  “你现在会觉得心慌吗?”温颂年两只手抱着段景琛,下巴抵在他的胸肌上,仰起头,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人。

  段景琛被温颂年看得心里软软的,没忍住俯身在温颂年的额头上落下了一枚吻:“还好。”

  温颂年眉头微皱,判断不出来这句语义模糊的答话是不是段景琛的宽慰。

  “这是兜兜的房间吗?”段景琛明知故问,主动开了一个话题。

  “嗯!”温颂年带着段景琛往房间里走,“这边是我的书桌,这边是我的床。”

  温颂年的卧室是额外配有单独卫生间的那种设计,从四周的墙面到床上的被套、枕套都是很温暖的明黄色调,木质样式的书柜上收纳着各种的手办、漫画、书籍,几乎就是段景琛小时候在孤儿院里幻想的,自己将来被人领养后住的房间的样子。

  温颂年的耳根逐渐开始发烫,嘴上还故意绕了一个圈子介绍道:“而且我房间的床很大……”

  段景琛先是一愣,接着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不免打趣着接话道:“大到能睡两个人对吗?”

  温颂年转过身子,眼睛亮亮的,一连朝段景琛点了好几下头。

  段景琛顿时哭笑不得,又只好温声解释:“兜兜,我不想给叔叔阿姨留下不好的印象。”

  毕竟跟人家儿子谈恋爱,到人家家里过年,段景琛觉得自己就已经很受优待了。

  这下还要在留宿的头一天晚上爬人家儿子的床,段景琛即便是有这个贼心都没这个胆。

  温颂年瘪了瘪嘴,不开心了。

  “不生气不生气了。”段景琛好好哄着,也学着刚刚李琴的动作去揉温颂年的脸颊肉。

  抬眼间瞥见被保存相框里特意挂在墙上的奖状,段景琛便也连忙转移话题:“兜兜,我发现你房间墙上的奖状有好多都是跟写作相关的呢。”

  温颂年果然顺着段景琛的话偏头去看墙上的奖状,春芽杯写作竞赛、新概念作文竞赛、STEM创意故事竞赛……

  “因为我当初比起摄影其实更喜欢写作。”温颂年顿了顿,又说,“原本考中影也是想考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摄影只是顺带报名的,没想到最后反而是摄影专业拿到了艺考合格证。”

  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导演专业并称中央电影大学的三大王牌专业,每年都有近万名考生报考,最终每个专业只录取堪堪个位数的考生。

  中央电影大学作为国内最好的艺术类院校,其招生原则就是简单直接的“宁缺毋滥”。

  虽然想考其他专业也不容易,但比起这三大王牌专业报考率和录取率,其他专业的考生也完全是能偷着乐的程度了。

  比如现在大三摄影系的十六名学生里,如果把温颂年也算作应届录取,那么应届生的人数刚好能与复读生达到一比一的录取比例。

  “啊,对了!”温颂年忽然跑到床边去拉床头柜的抽屉,“我给你找我们家的DVD相机。”

  在一个小孩正常长大的过程当中,通常个体的大脑都会习惯性地丢失自己小时候绝大部分的记忆。

  就像段景琛当初被亲生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后来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变成孤儿院里的成员一样。

  但是在温颂年还未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却特意攒钱买来了这台DVD相机,想要记录温颂年长大的点点滴滴。

  段景琛有些讶异被温颂年从柜子里翻找出来的老旧DVD,居然不用特地充电就能开机,想来应该是叔叔阿姨会时常去翻看相机里的内容,所以总能及时地给相机电池充电。

  “等等!”温颂年还不让段景琛看DVD显示屏,他又把人按坐到了床上,满脸警惕道,“我小时候的□□你不能看。”

  “那太可惜了。”段景琛弯起眉眼笑了起来,故意打趣道,“明明长大后的兜兜我都看过了。”

  温颂年一想起后来那身女仆装的惨状就没忍住颤了一下身子:“变态!!”

  “照片的黑历史太多了,所以我只宽宏大量地给你看几个视频。”温颂年这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停。

  而段景琛却是无论温颂年说什么,他都笑着应声道好。

  因为段景琛知道自己本身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可以分享给温颂年。

  所以哪怕温颂年只是从他经历的成千上万天里分享十几秒的美好给自己,段景琛都会觉得很满足。

  半晌,温颂年一屁股坐到了段景琛的大腿上,两个人前胸贴着后背,脑袋枕在一块。

  等段景琛的双手搂抱住温颂年的细腰之后,温颂年才顺势点进了一个视频开始播放——

  视频大概是在冬天拍摄的,镜头追随的温颂年应该跟叔叔阿姨在某个公园里散步。

  温颂年走在最前面,个头看起来才比阿姨的膝盖高一些,身上穿了好几件御寒的衣服,尤其白色的高领毛衣和羽绒服把他裹得圆滚滚的,从背后看过去简直像一团柔软的棉花糖。

  “兜兜!”阿姨的声音从镜头后面传来。

  听到声音的小棉花糖刚想转身回头,脚下就一个没站稳,“啪”得摔倒在了鹅卵石路上。

  镜头晃动,叔叔和阿姨并没有凶温颂年怎么把衣服弄脏了,只是都慌忙围上前去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温颂年小时候的五官依稀能看出现在的模样,只是脸颊上有一点婴儿肥,皮肤也白得漂亮。

  温颂年直直地把脏兮兮的小手伸给镜头看,似乎是在跟父母告状自己被坏鹅卵石弄疼了,水盈盈的眼睛配上委屈的表情,感觉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

  但是镜头里的温颂年还一边嘟囔着自己哄自己说:“兜兜不哭,兜兜是最棒的。”

  然后在阿姨捧起那只被磨破的手心之后,温颂年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全部砸了下来。

  紧接着,温颂年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哭到一半他又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止住了嗓音,开始自己哄自己:“兜兜不哭,兜兜不哭,但、但是妈妈,兜兜的手好痛。”

  阿姨心疼地捧着温颂年的手心吹了好几口气:“没事没事,妈妈吹一下就不痛了。”

  温颂年很好哄,一下就不哭了,但他似乎还不满足,又把手举向了蹲在自己旁边幸灾乐祸的男人:“爸、爸爸也要吹。”

  “好吧好吧,爸爸也吹。”叔叔被阿姨推了一下手臂才勉强憋住笑意,连忙捧过温颂年的手心,“哎哟,可把我们兜兜给疼坏了。”

  叔叔阿姨的拍摄没有什么的技术可言,但诸如此类的日常琐事还被他们记录了很多。

  小时候的兜兜远比现在的温颂年要外向和活泼,而且明显更能讨到外人的喜欢。

  兜兜走在路上看到打扮得很漂亮的女性,会特意跑上去跟她说“姐姐你好漂亮,衣服漂亮,人也好漂亮”,惹的人眉开眼笑。

  兜兜会对着商店的玻璃橱窗哈气,然后小心翼翼地画一颗爱心,连店里原本表情肃穆的老板看到他,神色都不由得又柔和了几分。

  兜兜在下雨天坐电动车还会自己抱着相机,脑袋躲在妈妈的雨衣后面,用清脆干净的嗓音唱洗澡歌:“沐浴露和香香澡,今天用哪个好,毛巾浴帽小鸭鸭,水温刚刚好……”

  又一则视频播放完毕之后,温颂年没有再继续往下翻,只是忽然开口道:“其实我有时候会更喜欢小时候的自己。”

  段景琛脱口而出:“那我喜欢现在的兜兜。”

  “为什么?”温颂年偏头去看段景琛。

  段景琛认真想了想:“因为过去的兜兜已经包含在现在的温颂年里了,所以现在的温颂年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的兜兜。”

  “也对。”温颂年弯起眉眼笑了起来,恍然间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犯糊涂,问了段景琛一个蠢问题。

  不等两个人再多聊一会儿,房间门外就传来了阿姨喊人吃饭的吆喝声。

  “来了!”温颂年应了一句。

  段景琛没说话,但温颂年偏头去看段景琛的时候,却难得瞥见了他脸上的震惊神色。

  “你怎么了?”温颂年抬手捏了捏段景琛的耳朵。

  “就是觉得有些稀奇。”段景琛回过神来,“这种跟父母的相处模式,然后包括拍DVD也好,喊你吃饭也好,给我的感觉都像是在看电视剧里的剧情……”

  温颂年当然知道段景琛会产生这种感受的原因。

  于是乎,温颂年牵起段景琛的手往房间门口走:“不要把自己当场看客,你今年跟我回来就是要体验这种生活的。”

  段景琛起初还担心自己在饭桌上会说不上话,但到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温颂年家里在餐桌上闲聊的话题跟江家完全不同。

  江峰会用近乎审查的语气来问段景琛,最近在学校里有没有取得什么奖项、推进的项目里有没有什么大人物、未来打算从事什么工作……

  当然,最后一个问题段景琛如果回答出了某个就业方向,江峰通常会想办法直否定段景琛的选择,然后把话题拐弯到自己的公司上,让段景琛多留意上次晚宴见过的某个人物。

  如果段景琛说自己还没想好未来要做什么工作,江峰就会跳过否定的步骤,直接在饭桌上提议段景琛未来进江氏辅佐江池。

  往往这个时候孟情就会跳出来阻止,把话题绕到江池最近不尽如人意的学业上让江峰多多关注、也会聊她最近发现江池需要改正的一些生活习惯、或者问江池还要多久到宅邸……

  因为江池来了,段景琛就该走了。

  段景琛常常不知道自己坐在饭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者说,段景琛心底对“父母”这一概念的贪婪,其实不情愿让他承认自己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凸显江氏夫妇的善良。

  但是,温颂年的爸爸妈妈在餐桌上就不会聊这些东西。

  哪怕段景琛以温颂年男朋友的身份坐在这里,他也没有被两位长辈询问家庭信息,或者接受什么话里话外的隐秘考验。

  叔叔阿姨会聊自己最近看过的动漫,然后顺带问段景琛有没有看过,饭桌上四个人从动漫的前身聊到彩蛋花絮,从配音的声优聊到唱主题曲的歌手,聊自己的感受,聊喜欢的角色……

  这是段景琛前所未有的体验。

  段景琛习惯性地去给温颂年剥虾,把去了壳的软肉放进他碗里的时候,段景琛瞥见了温颂年比在学校自在千百倍的神情。

  温颂年曾经说过,他的爸爸妈妈告诉自己,他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来感受爱与被爱的。

  以至于段景琛没忍住想,叔叔阿姨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选择凑到一起看自己儿子喜欢的动漫,或许也不为别的,就只是想让温颂年在这饭桌上有一时半刻最自在的快乐。

  聊完动漫,叔叔阿姨还会聊隔壁邻居奶奶家聪明的矮脚猫、聊临海市前天夜里爽朗的风、聊他们明天凌晨两点要去早餐店做准备,到时候等两个人醒了,可以自己来早餐店拿东西吃……

  等晚饭结束了之后,四个人石头剪刀布,最终决定出了两位洗碗的人选——李琴和温颂年。

  叔叔没忍住幸灾乐祸:“哎呀,兜兜第一天回家就要刷碗。”

  “温福海!”温颂年气的大喊。

  “好好好,我不说了。”温福海立刻偏头看向段景琛,“小段,你会象棋吗?”

  “会一点。”段景琛如实道。

  只见温福海大手一挥:“来,我们去榻榻米上切磋两把。”

  段景琛的象棋是为了孟情学的,因为江峰是象棋迷,孟情想哄她开心,但孟情自己是个事业狂,没时间学这些东西,所以这件事情就落到了段景琛的头上。

  段景琛见温福海拿出棋盘,便主动担过了分棋摆盘的工作,把能率先走局的红棋让给了长辈。

  “小段啊。”温福海有些局促地开口。

  段景琛慢半拍地抬头,眼见着温福海把一个印着Canon的包装盒放到了自己面前。

  段景琛愣住了,没有一个摄影生会不认得这串英文字符——佳能相机的品牌商标。

  “兜兜这半年的状态比之前真的好了很多,所以我和孩子他妈其实一直想谢谢你。”温福海挠了挠脑袋,“但是我们家的情况确实也送不出太贵重的礼物……”

  “然后刚好之前跟兜兜聊微信,有听他提起过你相机的外接闪光灯坏了,所以我们就在网上做了一些功课,在金钱能力范围之内选了一个合适的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段景琛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叔叔,我明白你和阿姨的心意,很感谢你们愿意花时间帮我挑选合适的礼物,我也真的非常惊喜和感动……”段景琛顿了顿,笃定道,“但是我真的不能收这个礼。”

  温福海也没生气,只是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段景琛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好像窥得了一点温颂年性格的由来。

  “因为我觉得我现在为兜兜做的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不值得叔叔阿姨再额外给我送礼物。”段景琛如实道。

  而且佳能这个型号的外接闪光灯段景琛之前也搜过,官网标价是三千多块钱,对比他之前用的相机外接闪光灯已经贵了快四倍。

  “好吧。”温福海撑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那我拿去退货了?”

  这个包装上的封口还没拆,按照段景琛之前的购买摄影器具的经验,想来这是能退全款的。

  “嗯。”段景琛点了点头,总算松了一口气,“麻烦叔叔阿姨了。”

  温福海似乎并没有打探段景琛隐私的倾向,于是两个人的话题便总是围绕着温颂年在进行。

  温福海会问温颂年最近在学校里的近况,段景琛也会听温福海提起温颂年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就像刚刚段景琛在DVD视频里看到的那样,温颂年并非从小内向。

  但长大了的温颂年仍然执着于孩童时期学习到的率真与善良。

  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明明在偏心,却总要说自己对待班上同学的态度都一样、不明白身边同学为什么仅仅因为他叫“温兜兜”就开始聚众抱团地耻笑他、不明白自己只是为什么率真又善良地长大,某一天就突然成为了外人眼里“不通世故”或者“不合群”的排挤对象……

  温兜兜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被人在背地里议论他。

  从有记忆开始,第一次被显而易见地遭到排挤应该是初中时期。

  那时候老师布置小组作业,温兜兜负责做PPT,但其他两位负责收集资料的同学都只是随意应付了事,并没有给他足量的、能完成课题的资料。

  温兜兜反馈了这个问题却被他们视而不见。

  于是在上台向老师阐述课题报告的那天,温兜兜在PPT上没有加另外两位同学的名字,当老师问起来的时候,他也是如实回答原因。

  但事情的结果并没有小说里常常描写的那样大快人心,老师最终选择先安抚了那两位怒斥温兜兜胡说八道的同学,之后给到三个人的成绩也仍然是同样的八十五分。

  班上同学未来还要再相处两年,但凡换个明事理的人遇到这种事情,哪怕再气再恼,大概率也还是会选择“吃一堑长一智”地忍下来。

  之后的之后,温兜兜遭到班上同学排挤似乎就成了顺其自然的事情。

  他的名字、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他没做过的事情,都可以被同学们拿去议论。

  从那段时间开始,温兜兜每天晚上半夜都要从睡梦里惊醒一次,惊醒之后会开始把被子拉过头顶一个人悄悄地哭。

  后来有次被温福海发现了不对劲,在夫妻二人耐心地询问之下,温兜兜才说出了自己过去一个学期在学校经历的事情。

  温福海和李琴当时简直要气疯了。

  不论老师有没有觉察到班级内部的不对劲,既然他没有第一时间联系到家长,就已经证明了他身为班主任的失职。

  两个人闹到学校里先是要求相关的学生和老师当面给孩子道歉,接着就为温兜兜办了转学。

  但是温兜兜的心理情况并没有好转,他甚至开始讨厌起自己的这个名字。

  李琴抱着自己的孩子眼睛都哭肿了:“兜兜,那我们就去改名字好不好?千万不要讨厌自己,你做的又没有错,你是正直的孩子,但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潜规则,有很多你现在还想不明白的人情世故……”

  “那我该怎么办呢?”温兜兜问自己的母亲。

  李琴哑然了。

  她跟丈夫一个小学毕业,一个初中毕业,这些年就在开早餐店的事情上能明白几分道理,实在没办法一下子明确地回答上来这个庞大的命题。

  可做错事情的明明是别人,最后为什么要自己的孩子来痛苦呢?

  李琴没有教育温兜兜要如何如何去改变,她只说:“对不起,妈妈也不知道,但是妈妈觉得兜兜首先要爱自己,然后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得必有失的道理,所以要想一想自己真正觉得重要的东西……”

  “总之,爸爸妈妈都会一直陪着你,一直爱你,明白吗?”

  温兜兜认真地点了点头,最终他在温福海的陪伴下走完了一整套改名的手续流程。

  从此之后,温兜兜改名温颂年。

  温颂年觉得自己的正直和善良,要远远宝贵于那些涌动在暗流里的人情世故。

  于是乎,温颂年在潜规则的打压下,性格逐渐变得冷漠,拒绝与人社交。

  久而久之,他开始害怕与人来往。

  不过这些害怕都被温颂年很好地隐藏在了冷漠之下。

  只要你从一开始就让人意识到极端的不合群,随着年龄的增长,自诩懂得世故的大家也就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对你敬而远之。

  这是温颂年能想到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

  可温颂年还是会习惯性地在半夜醒来,他不在哭泣,只是沉默,偶尔会觉得有一些孤独。

  好在温颂年后来也找到了一个能对抗沉默的方式——写作。

  他把自己的痛苦拆成一万份,取其中的少量投射到故事里。

  温颂年在现实生活中因为放弃社交而逐渐放弃的思想表达,顷刻间全部化为了他笔下人物的灵魂。

  但温颂年还是孤独。

  所以温颂年又尝试着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故事,其实在“SongYear-松叶”之前他还有过好几个笔名。

  只是好在从“SongYear-松叶”开始,温颂年不再孤独了,他变得自洽,起码内心从不曾枯竭干涸。

  可哪怕是写故事、发表小说,还是到后来大学休学的独自旅行,这些事情对于温颂年来说都有些像是在临时拆东墙补西墙的缝缝补补。

  人是群居动物。

  温福海和李琴心里都清楚,温颂年不可能这辈子都不与社会接轨。

  到了那个时候,温颂年幼时选择坚守的品质会被碾碎吗?温颂年又会从活泼开朗变成冷漠再变成什么呢?

  所以两位长辈很害怕温颂年在将来会遇到某个巨大的挫折,大到已经完全超出了温颂年现有的社交承受能力,害怕温颂年没办法在自己有限的社交经验里好好保护自己。

  而就在这时,段景琛出现了。

  段景琛愿意越过偏见,怀着一颗寻常心去了解温颂年的冷漠,他奇迹般地为温颂年创造了一个说错话就要道歉、人要善良率真的乌托邦,并主动承担起温颂年与社会接轨的缓冲区,甚至能在肯定温颂年身上难得可贵品质的同时,又一点点地让他能换个角度注意到,这个社会的人情世故哪些你可以试着接纳,哪些却完全不需要理会……

  温福海和李琴完全不敢想象能做到这一切的孩子,究竟在他短短的二十几年人生里经历了什么事情,但他们还是选择感激段景琛。

  段景琛愣愣地听着温福海对自己说得一切。

  只是他在做这些事情,大多都是出于自己爱温颂年,并没有想得那么深远。

  于是乎,段景琛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温颂年为什么想要一段理智的爱里,充盈着偏执的占有欲、控制欲与情/欲。

  因为只有萌生了这些欲望才能让“理解”达到最深层次的维度,也只有绝对理性地认识到爱是“照顾、了解、责任、尊重”才能防止这些欲望变成伤害彼此的利器。

  此刻,温福海和段景琛都低眉垂眼盯着面前这盘即将落幕的棋局。

  “我是不是快输了啊?”温福海迟疑地问。

  段景琛粗略地算了一下:“大概还有五步吧。”

  “没事,问题不大,你等着看我发挥。”温福海摇头晃脑,“小段啊,叔叔今天教你一招,兵不厌诈。”

  说完,温福海就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兜兜——!”

  “叫我干嘛啊。”温颂年踩着拖鞋“哒哒哒”地就从厨房一路小跑了过来。

  温福海指着面前的这盘棋:“你男朋友要输了,你赶快帮帮他。”

  段景琛噎了一下,没有出声反驳。

  紧接着,温颂年就跨上榻榻米坐到了段景琛的怀里:“那我来下。”

  温福海执红棋,温颂年代替段景琛执他的黑棋。

  不一会儿,黑棋的“馬”被吃掉了、“炮”被吃掉了、两个“車”也被吃掉了。

  十分钟之后,段景琛输了。

  温福海开心得眉飞色舞:“哎哟,我去看看热水烧开了没有,我要准备洗个澡睡觉去了!”

  段景琛:“……”

  一时间,客厅里就只剩下了段景琛和温颂年两个人。

  “对不起。”温颂年满脸愧疚地偏头回去看段景琛,十根指头已经沮丧地缠在了一起,“我不太擅长下象棋,没有办法帮你反败为胜……”

  段景琛环着温颂年的腰,低头猛亲了一口了他的脸颊:“没关系,兜兜已经很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