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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虎摔下来动静可不小。

  田晋中吓了一大跳,急匆匆地跑过来,就见林观音住的房间里被捅了一个大洞,门口到屋内放置床的位置空了一大块,看着怪吓人的。

  他怕自己掉下去,把这木门,空洞里瞅,看到一只七八岁孩童大的幼虎,朝着空洞嗷呜嗷呜地抱怨。

  “它这是……摔疼了?”

  林观音坐起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正说着,王子仲也出来了,他也被白虎弄出来的动静吓得不轻,眼镜都是急忙戴上的,镜架都是歪的,看上去非常滑稽。

  田晋中提醒了他一声,他红了脸,说了声抱歉,又连忙重新戴上。

  林观音如果没有被清除记忆的话,应该能够意识到这是她遇到的第四位故人,她手上缠着绷带,刚缝了针,不能乱动,便僵着手掌,朝他招招了手。

  她屋子被白虎砸的没办法住了,张之维便抱起她跳到外面。

  她出了屋,王子仲又给她捺了捺脉,半晌,笑道:“只是皮外伤,没关系,养半月便好了。”

  林观音点了点头,看着王子仲,无声地说了声[谢谢]。

  王子仲摇了摇头,垂着眸,低声道:“阿音是我仅剩唯一的金陵旧人了,你若能活着,我很开心。”

  林观音愣了愣,瞧着王子仲的表情,刚想比划点什么,就见王子仲已经收敛好情绪了,他这些年真是成长了许多,不再是当年动辄红脸胆怯的小子了。

  “阿音如今的身体比之前的要好很多,”王子仲笑道,“长命百岁也无虞。”

  长命百岁?

  林观音下意识看向身后的张之维,却见他淡笑着也看向她。

  他开心却没有很开心,彷佛这确实是一件喜事,但只是别人的喜事,他欣喜着隔着远远的距离祝福。

  淡笑着看她的模样和看红尘中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少了几分从前的专注感,或者说他的眼神没有如同以往一般独独为她一个人停留。

  她的心一下子空了。

  林观音是唯一错过七年的人,因此也是最能敏锐察觉这七年间变化的人,就如此时,不管张之维伪装的再好,她也发现了他的淡漠。

  林观音这个人似乎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了。

  可这种感情,不是基于道心比之前单纯喜欢的更成熟或者更超越的一步的东西,而是远离。

  而这种远离,只有还停留在七年之前的林观音能清楚感受到。

  二三十年寿命也好,长命百岁也罢,于张之维来说,似乎再没那么重要了。

  为什么?

  错过一切的林观音什么也不明白。

  她拼命回到张之维身边,却发现张之维已经模糊不清了。

  天亮了,王子仲也该走了,他还得回镇收拾行李前往下一个地方。

  “其实,我在这个镇子一共也就待了几天,”王子仲说,“不过,我也得离开了,这边几乎没有她的消息了。”

  她自然就是端木英。

  只是端木英如今彻底被吕家抹掉了,他又能去哪里找她呢?

  会不会王子仲在某一天彻底放弃然后停下来呢?

  “我这一路看的比七年前在金陵城外看的更多。”王子仲笑道,“医道就如高山,以前是我夫人带着我一起走,如今……我一个人走。”

  看来他心里很清楚乱世里的错过,便是再也不见。

  只是……

  “我夫人很厉害,我在想如果走到医道的尽头,或许那里就有她。”

  张之维愣了愣,没想到王子仲会这么想。

  “我不会停下来,不管是我的脚步,还是我的修行都不会停下来,”他眼睛里闪着光,恰如冬日温暖的日光,“我一直追随端木英。”

  他拱手和他们郑重行了个古礼,最后做以道别。

  张之维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道,王子仲的道心倒比他要坚定的多。

  而他身旁的林观音则不经意间将眼神落到他身上,看着张之维形容潇洒的融于微冷的春风中,坠入红尘再觅不到踪迹的模样,心想,咫尺之间的张之维在她未曾见证的七年里到底是在哪一刻变得和天一样远呢?

  *

  “晋中,你买的衣服和鞋子呢?”

  昨天太慌忙了,王子仲到了以后,他就把东西扔自己屋子里了,张之维一提醒这才想起来,“哦”了一声,然后从自己房间里抱出一件干净的衣服。

  “这些都是成衣店买的,尺寸应该不会出错。”

  林观音点点头,抱着衣服随便找了空房,去换衣服了。

  等她离开后,张之维带着田晋中去了楼下,确定林观音听不见后才问:“你找到怀义了?”

  田晋中赶忙摇头,一边摇手,一边肯定地说:“我和师兄你一样没有找到怀义师兄。”

  张之维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酒的度数不高,还很浑浊,应是店里自家酿的粮食酒,那可是个奢侈的东西,毕竟这时候粮食非常珍贵,张之维也不嫌弃,他每回下山都会喝酒,喝多了各种味道的酒都尝过了。

  好的坏的,他都喝过,只要有酒,他就说不上嫌弃不嫌弃的。

  田晋中见张之维默默喝酒,也不说话,有点紧张。

  他其实以前在张之维面前没那么紧张的,甚至称得上放肆了,和其他师兄弟一样最爱调侃张之维了。

  可是,张之维在随他回到龙虎山之后,忽然变得离他们很远,似乎中间横亘着千山万水,横亘着熙熙攘攘的整个红尘,要喊他总要隔着热闹的人海、连绵的高山、无尽的长江水,那么远,他自然是听不到的。

  像张之维这样的强者,如若不能给人可靠近的信号,便像是一座随时濒临崩溃的雪山,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迎来雪崩,将你埋葬在冰冷肃寒的雪山之上。

  因为危险,所有人本能就想远离这座雪山。

  田晋中现在就是如此。

  他垂着头,眼睛不时往张之维那边瞟,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衣袖,将道袍都给捏皱了,听到张之维又一次放下碗,立马站起来,砰的一声,将自己坐过的长凳给推歪了。

  “师兄……”田晋中想自己得找点借口,暂时离开张之维。

  可他不擅长说谎,方才的话,已经用尽了他的勇气了,他根本再说不了其他的谎言,况且还是编造一个新的谎言。

  张之维平静地看着田晋中紧张的模样,道:“晋中,你真是不擅长说谎。”

  田晋中头埋得更低了。

  “怀义的性子我清楚,他担忧的东西,我也清楚,说实在的,那些东西我跟他说了多少次我不在意,他也听不进去,他就是这样的人,看似通透实则执拗。”

  “三十六贼的事,我们龙虎山可以给江湖一个交代,可是张怀义是我们龙虎山的人,如何处置是我们龙虎山的事,绝对不能让张怀义一个人在外漂泊,如果真到了别人手上就不是我们天师府说了算了。”

  “这道理,你懂吗?”

  田晋中点了点头。

  “你既然懂为什么要放走张怀义?”

  放走?

  当然是放走。

  田晋中一路上急匆匆地往龙虎山的方向感,根本不像是劝服张怀义的样子,反倒像是逃难。

  张怀义做了什么让他如此。

  还是说……张怀义跟他说了什么,让田晋中如此害怕,觉得劝张怀义回去也无用,第一反应赶紧跑回龙虎山?

  “晋中,怀义跟你说过什么?”

  张之维的话和追杀时每个人问他的一样,这话就如一个沉重的负累几乎要压垮了田晋中,他垂着头,阴影埋了半张脸,他也还是那句话:“我什么也不知道。”

  张之维看着他,最终说了个“好”。

  “你回山吧,我亲自去找张怀义,不找到他我是不会回山的。”

  “师兄!”田晋中猛地抬起头。

  张之维却哐地一下将碗砸到桌上,碗中的酒被剧烈的震动所激,东来荡去,碗中酒水的波澜不定的模样和张之维此时平静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田晋中心底发寒,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晋中,江湖那些人说什么我不管,张怀义做了什么我也不管,天师的位置是他坐还是我坐更无所谓,我只知道张怀义是我师弟,这些年已经死了无数师兄弟了,我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又一个人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动乱再次失去性命!”

  “我不想无名的异乡坟墓里再添一位师弟的姓名。”张之维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张怀义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龙虎山上。”

  “你回山吧,这里离龙虎山虽远,但以你的脚程,也就三四天的事,我会给你买匹马,你会尽快回去。”

  田晋中沉默良久,问道:“我回山了,那林姑娘呢?她不回龙虎山吗?”

  张之维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看向楼上林观音的位置,心里闪过无数的东西,最终的最终还是停在了冰冷的江水之中,沉默许久,淡声道:“她不属于龙虎山,我会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可师兄,她为了找你,一开始想要去的地方就是龙虎山。”

  “你在的地方不就是她想去的地方吗?”

  “如果这就是她想去的地方,”张之维垂下眼眸,轻声道,“那我会一直带着她,再不说别离的话。”

  她什么事都可以想,什么事都可以做,只要她想了就可以。

  林观音是自由的,她便应该自由地做出选择,只要她选好了,张之维就会化作东风即便违逆所谓的天命也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而她的选择里面有没有张之维,对如今的他来说,并不重要。

  林观音只能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只要活着,无论在哪里活着,就都不算失去林观音。

  他会永远陪着她,而她能不能永远陪着自己,这并不重要。

  如何生、如何活是林观音自己的事,她的选择本身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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