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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之维等在客栈许久,直到夜空降下繁星,田晋中才回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大夫,他穿着长衫,带着眼镜,气质沉稳从容,长得却很眼熟。

  那是王子仲。

  也是,这世道大半夜还愿意出诊的也就只有王子仲了。

  哦,不对,还有一个端木英。

  只是……端木英现在自身难保,还不知道是生是死呢。

  “王子仲。”张之维先开口。

  他自回到龙虎山后,就很少离开江西了,这倒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着的金陵故人。

  当年,金陵城济世堂分堂里的人,无论是石忠那些伙计,还是吴大夫这样的坐堂大夫都死了,也只有远去北方,和端木英筹备婚礼的王子仲躲过一劫。

  王子仲不知道当年知道金陵的事,是什么心情。

  他所承诺的疫病来没来得及救治。

  “张先生!”

  王子仲看到他也很惊奇,步伐走快了些,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然后在他身边停下,兴奋地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感叹道:“这么多年过去,张先生倒是没有变化。”

  “你变化倒是很大。”

  他记得王子仲从前一向是个羞涩内敛的人,成长得这般稳重从容还从未想过。

  王子仲闻言,抓了抓长衫上挂着的怀表,淡笑道:“可能是因为跟我夫人呆久了吧。”

  他说:“我夫人是个相当干脆爽利的女性,医道上的见解远超于我呢。”

  谈起端木英,他显然既高兴又自豪。

  张之维看他许久,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我见过端木英。”张之维顿了顿,补充道,“在遇见你之前,见过她一次。”

  她那时也顶着风险,为林观音深夜问诊。

  他们夫妻俩性格虽然迥异,但实质上是一类人,同样的痴迷医术,同样的医者仁心,倒不奇怪端木英当年为什么会改口要嫁给他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子仲垂下眼帘,情绪低落地回答道:“我夫人失踪了,我出来找她。”

  “我已经走了很多地方了,始终找不到她。”

  “前一日,在客栈里听到几个江湖客说到了我夫人,我便过来碰碰运气。”

  王子仲和异人圈里的人接触的很少,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医术高明的医者,虽然跟圈里的事有些接触,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就如这次,江湖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王子仲还一无所知,只觉得端木英是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乱世里人失踪了基本就可以判定死亡,他为了一个失踪的人踏上旅途注定一无所得。

  张之维也不愿意告诉他真相,毕竟这种事,就算告诉了,也不是王子仲能解决的,反而让他忧心罢了。

  只是……

  他确实快找到端木英了。

  那个偏僻的村庄里镇上只需要再走一天一夜就可以找到端木英。

  可就差这么一天一夜,他永远和端木英这个人失之交臂。

  在他无意之中,他已与端木英永别了。

  不过,这或许也是好事,若他真找到了端木英,端木英或许会因为身怀奇技别人舍不得杀她,可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子仲就不一定了。

  他一定会死的。

  找到端木英,他会死。

  找不到端木英,他就会找她一辈子,即便魂飞魄散,也要追随端木英。

  张之维听着他恳切地问:“张先生有看到我夫人吗?”

  张之维摇了摇头。

  王子仲的眼眸暗了下来。

  但也只是片刻,王子仲就卸下了私人情绪,打起精神,关注自己今晚的病人。

  他跟着张之维走进屋子里,林观音正躺在里面。

  王子仲看着林观音有几分面熟,便问张之维:“这位是?”

  是谁?

  张之维想像七年前那样称她为自己的夫人,但这话始终说不出口,林观音除了是他夫人之外,在世人眼里该是什么人呢?

  该是林观音本人。

  是了,他也该让林观音既然复生了,那便不再是之前的她了,她该回归她本来的身份了。

  “林观音。”

  王子仲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奇道:“这是阿音。”

  他记得林观音不长这个模样,而且……看上去年龄完全对不上。

  可张之维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她确实是阿音。”

  这远超医学的范畴了,王子仲瞠目结舌,还是不敢置信。

  “张先生……”

  “王大夫,这世上有很多神奇的事,也有很多奇迹,你眼前的便是这千年来独一无二的奇迹。”

  是两千年来天师度都无法回答的奇迹。

  若是八奇技奇迹的是术,那么林观音奇迹的便是她自身。

  她的存在便是一个奇迹。

  张之维坐在下来,坐到床边,遮住了倾斜到林观音脸上的月色,没了月光的照耀,林观音少了几分神性,终于像个凡尘中的人,让张之维看得见也摸得着。

  他说:“我也试图探寻过她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我后来发现这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她是人是鬼,在张之维眼中始终都是林观音。

  林观音消失了,探寻这些没有意义。

  林观音在他身边,探寻这些虚无的东西就更没有意义。

  “王大夫,”他轻轻摸了摸林观音的脑袋,低声道,“不管她是什么,她如今是人,是人就会受伤,会死,我不想她再经历这些,你能不能治一治她呢?”

  王子仲肯定地点点头。

  *

  林观音醒来时,张之维坐在她旁边。

  他靠在床边,头正抵在床架上,团子头都被他靠散了,他闭着眼,平缓地呼吸着。

  外面天已经大亮,可床边围着厚厚的床帐,床前还堵着个张之维,林观音眼前只有一点点光,但这足够让她看清的张之维了。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结果发现自己两只手都缠满了绷带,手心处又疼又痒,感觉很奇怪。

  她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结果不小心扯到了被子,惊动了被子上面睡觉的小白虎。

  它昨天被张之维丢来丢去,好好一只山中霸王,连找个喜欢的窝睡觉都不可以,凄惨极了,但它有的是办法,昨晚趁着张之维闭上眼的时候,瞧瞧爬到了林观音身边,到了后半夜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它睡觉的时候,整条尾巴都跑出来,将自己裹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床褥上跑出来的一团棉花。

  白虎醒了,又没完全醒,迷糊地爬起来,蹭了蹭林观音的脸。

  林观音也用额头蹭了蹭它,无声说了句:[早上好。]

  白虎嗷呜一声回应了林观音。

  它这一声吼,把床边的张之维给吼醒了。

  张之维闭着眼睛,伸手熟练地提起它的后颈,往后甩。

  白虎栽倒地上,这下是彻底醒了。

  一晚上被张之维摔了好几十次,一大早还没睡醒又被扔到地上,就算是个泥娃娃也该发脾气了。

  白虎立即变大,小小的房间里立马挤了小一半的空间,变大的白虎斗志昂扬,觉得自己哪哪都行,长啸一声,还没喊完,就被金光咒给挡了个严实。

  张之维睁开了眼,有些无奈地看着林观音,问她:“你从哪里捡的这只蠢老虎?比我还吵。”

  林观音眨了眨眼,半张脸陷到枕头里,看着张之维熬了一夜,耷拉着眼皮,眼底青黑,疲惫又困倦的倒霉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张之维看到她笑,便也跟着笑了。

  身后白虎发现金光咒阻止了自己的嚎叫,愤怒地一口咬坏了金光咒,跟吃糖人一样,一口口地吃。

  然而它这么辛勤劳作的时候,忽略了脚底木板已经嘎吱嘎吱的叫唤了,在它打算跑过来一口咬掉张之维的时候,脚底的木板彻底撑不住了,极其迅速地被捅了个洞,然后将它的脚陷了下去。

  欸?

  它有点懵。

  然后挣扎了一下,这不挣扎还好,一挣扎,地板彻底撑不住了,捅出了个打洞,整只虎都掉了下去,砰的一下,感觉整个客栈都跟着抖了抖。

  这只蠢老虎实在是太重了。

  是该减重了。

  欸?等一等,这可是神兽,人家出场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这也是可以减重的吗?

  当然可以。

  接下来,张之维是不会给它机会呆在林观音怀里装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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