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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

  “师兄!”

  “师兄!!”

  张之维醒过神,抱着怀里的林观音,看见了焦急唤他的田晋中。

  田晋中跑过来,抓起林观音的手,捺了捺她的脉搏,松了口气,说:“她没事,估计是方才那个馒头里下了点东西。”

  张之维理了理林观音脸上的碎发。

  她披头散发的,完全不扎头发,估计也是没有条件,浓密的头发就如同一匹黑色的布将她半张脸都盖住了,显得整个人格外瘦小。

  林观音这具身体跟之前周莲的很相像,但也更加瘦弱,她裹在打着补丁的大褂里,这衣服明显不是她这个尺寸的,应该本来是要给一个身材更加高挑的姑娘,她穿着,就跟穿一件大袍似的,配合着脚上仅剩的一只鞋子,显得很是狼狈。

  “师兄。”田晋中看张之维又在出神,以为他又犯起老毛病了。

  自从从金陵回来以后,张静清专门找张之维谈过,但即便如此,张之维状态也不好,不是时不时的出神,就是跑到山下的小镇闹失踪。

  也只有张怀义找得到他了。

  他们曾向张怀义讨教过如何找张之维。

  那时,龙虎山正在经历盛夏,每个人都热的满头大汗,心情烦闷,山间的蝉鸣声嘶力竭,吵得人心情更差了,张怀义倒是一如既往,不急不徐,一问就装傻,然后再拐弯抹角十八弯,搞得大家猜不到答案。

  于是,大家打起胆子跑去找张静清。

  张静清也热,可比起炎热他更难受,人的修行之路是有尽头的,在某一个时候就会达到天花板,然后彻底停下来,可张之维不同,他似乎就没有天花板这个东西,往往一段时间不找他,他就飞速成长,以惊人的速度站在世间修行者的顶端。

  但是,这样的人,却停下来了。

  张静清想过,其实继承天师府最好的人选是张怀义,因为张怀义会因为继承天师度更进一步,但张之维不一样,天师度于他是桎梏,反而会耽误他,而且他的心性也不适合当天师。

  可,自金陵回来以后,张之维沉下来,变得无比适合成为天师。

  这是天师府之喜,却也是张之维之悲。

  而作为张之维的师父,作为亲手把他养大的,如师如父的张静清很难受。

  “师父,在哪里能找到之维师兄啊?”大家已经习惯张怀义的拐弯抹角,一旦他犯这种毛病,转头就跟张静清告状,“怀义师兄又在跟我们打哑谜。”

  张静清一脸凶相,平时看上去非常威严,没人敢惹,可是好奇心战胜了这种面对师长的恐惧感,他们拉着张静清的衣袖,跟要糖的小孩子似的,非要张静清给一个答案。

  张静清给了。

  “山下哪里最热闹,他就会在哪里。”

  是了,现在的张之维喜欢人多的地方,红尘越是纷杂,他越能平静下来,仿佛在热闹的凡尘中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嬉笑怒骂就可以无视这世上的苦难,残酷的战争,和噩梦中再也无法醒来的金陵故人。

  他彻底入了世,如果不能从中解脱,便此生也出不了世。

  “师兄。”田晋中担忧地看着他,不由得又喊了一声。

  张之维淡淡地“嗯”了一声,轻轻一抬手,向前推了推手,那枚巨大的金球和空中的金线便全都消失了。

  他们没想到张之维能放过他们,惊恐地盯着他,竟都产生了死而复生的感觉。

  忍着疼,跑的跑、走的走、爬的爬,都想用尽全力离开这个远超人类的怪物。

  但张之维看着怀里狼狈的林观音,轻飘飘地说:“跑什么?”

  心底不自觉地漫上来的恐惧感,沿着脊椎一寸寸地往上爬,他们就像木偶一样,机械地一点点地往后转,就见张之维摊开手,问:“解药。”

  “没有解药,”他们怕张之维误会,连忙说,“只是普通的蒙汗药,睡一觉就好了。”

  也是,当今唯有唐门用毒技术至高,没有专门修毒家伙,哪里轻易能做毒,多是自己在市集里卖的玩意,但高级一点的□□、鹤顶红这种,不说买不买得起,那玩意不能真正做到无色无味,谁真的敢吃进去啊。

  张之维点点头,让他们把身上的钱财和药品都留下。

  “……师兄。”田晋中无语凝噎,心想,出家人抢劫不太好吧。

  他们为了保命,只能全都撒了,诺大的一个客栈,撒了满地的金银珠宝,配合着被打碎的桌椅,怎么看,怎么怪。

  张之维指着地上的钱跟田晋中说:“你去镇上的夜市再去买一身衣服和鞋子,顺便去请个大夫,不必在意价钱。”

  ……张之维该不会嫌弃田晋中穷吧。

  啊,师兄,不带这样的,他就算穷,也记得给林观音买鞋啊。

  虽然……买大了吧。

  但他这不是也没经验吗?

  有经验的田晋中这回仔细瞧了瞧林观音的身量,牢记于心,心道,要是再买错,他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白虎在旁边看了好久了,林观音的态度就是它的态度,所以,它对张之维非常友好,眼见着张之维抱着林观音要上楼了,也跟着一蹦一跳地上楼,结果它又大又重,才踏了一下,就把台阶给踩坏了,只听得呱嗒一声,白虎一脚从台阶上陷下去了。

  张之维顿住脚步,转过头看这只蠢老虎,心里想,林观音从哪捡的这么个蠢货?

  白虎还挺委屈的,嗷呜了一下,结果没考量它现在的身形,它叫了一声,差点没把房顶掀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太重了。”

  白虎愣了愣。

  “你太大了,上不了楼。”

  白虎这才恍然大悟。

  它的身体立即变小,变成一只幼虎,这下它整个身体都掉进台阶下面了,不过没关系,它现在身材小,钻一下就钻出来了。

  嗯,它现在很喜欢自己小小的身材。

  哪里都可以钻。

  它一蹦一跳地继续爬台阶,跟着张之维去了客栈某个房间里。

  这个客栈以前很可能是真的客栈,就是不久前因为这批异人,被迫换了主人而已。

  房间里的东西都是现成的。

  张之维把林观音抱到床上,然后打开被褥,盖在她身上。

  林观音上一个身体是个千金大小姐,身体太差,还跟着他四处奔波,差点死了,后来便时时生病,身子弱得很,张之维还把如今的林观音当成七年前的林观音,总怕她又生病了。

  小老虎这段时间天天都是跟林观音一起睡的,跳上去,一步一步踏到林观音的脑袋旁边,蹭了蹭她,然后准备睡觉。

  还没闭眼就被张之维提起后颈,扔到地上。

  小老虎嗷呜嗷呜地朝他叫唤,表示不满。

  张之维没理它。

  它便又跳上床。

  然后,又被张之维丢下来。

  如是,反复几回,小老虎都被他折腾累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稀里糊涂地拱到张之维怀里,然后睡着了。

  张之维终于发了善心,不打搅它的好梦了,抱着它,走到门口,依靠在门墙,静静地看着月色流淌下来流到林观音的脸上。

  她融进月色之中。

  七年时间太长了,远远超过他们认识的时间,时间总能冲淡一切东西,虽然当年和林观音一起经历的东西依旧历历在目,但是当时的心绪早已散掉了,张之维有时也在怀疑自己是否还喜欢林观音,后来在漫长的时间里,到底对她是喜欢多一点,还是因为那场无可挽回的惨剧和无法兑现的诺言而愧疚多一点。

  当然,这些东西都不重要。

  这些都随着林观音的消失散掉了。

  他当年金陵城等了很久,林观音若真的是鬼,那没有归处的她必然会四处寻找张之维,于是张之维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就是怕林观音一醒来找不到他。

  可事实证明,林观音不是鬼,她附身在周莲身上,成了人,死了就是死了。

  他要找林观音就只能跳进长江里,从被染红的血江里感受林观音的存在。

  在太阳升起的那刻,他才彻底接受了现实。

  林观音死了。

  并且永远都不会回来。

  即便,她曾经是一只无所谓生、更无所谓死的鬼怪。

  张之维回到龙虎山时跟张静清谈过林观音的情况,可就连这位继承了先代所有记忆和手段的天师度的张静清也无法回答他。

  张静清总可惜他停下来了,于是时常与他说:“之维,你得学会放下。”

  放下?

  说实话,这其实跟放不放下无关。

  在那场入世的旅途中,他早把林观音这个人放进了他修行里面,成为他修行的一部分。

  而,林观音这个人从他意识到死亡的那刻起,就从修行的一部分分割出来成为阻挡他修行的一座大山,他如何也越不过的一座五指山。

  他是因为林观音入的世。

  可也因为林观音,他再也越不过那座高山,沉沦于红尘之中,再难出世了。

  而不是说,放下那些东西,他就能越过这座山的。

  林观音是他修行的缘,也是劫。

  渡不过去很正常。

  张之维对此很坦然。

  他出世能出的很随性恣意,入世也同样如此。

  出不了世,那便算了,没必要强求。

  只是,随着他这种态度,林观音便构不成他的执念了,他越无所谓,林观音在他心中就越模糊。

  只有偶尔的噩梦时才会想起来。

  而既然林观音在他心里模糊了,那么对这个人的一切感情自然也就模糊了。

  他分不清喜欢和愧疚了。

  哎,不过算了。

  他抱着小老虎想着,至少林观音活过来了,那便让她这一世好好活着吧。

  他在内心深处,终归不希望林观音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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