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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报仇。]

  报仇?

  [求求你,帮我杀光他们。]

  什么?

  [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我要杀了他们。]

  ……

  有点搞不清楚情况啊。

  林观音睁开眼睛,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唯有耳边有奇怪的轰轰声。

  漆黑的世界里,响起一声又一声恳求的声音,而且……声音还越来越弱了。

  这是怎么回事?

  [观音。]

  有人在喊她。

  [她在向你许愿,你愿意实现她的愿望吗?]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林观音皱着眉仔细分辨。

  [你不愿意吗?]

  [她为了这个愿望付出了生命,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听她的祈求吗?]

  “你是谁?”林观音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惊奇地捂住嘴,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但会说话这件事没有想象中那么令她开心,她有些茫然,“这是什么地方?”

  声音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它似乎没有自己的意识和情感,只一味地让林观音机械地回答愿意或者不愿意。

  林观音站了起来。

  金陵屠城时,她为了保护金成溪和萧茵茵两个孩子,朝过来的日本人开了枪,但子弹很快用完了,她将剩下的一颗留给了自己。

  她再无能为力维持周莲的生命,但也不愿意让这具躯体受辱,所以在生命的最后,又一次选择了自杀,本以为自己真的死了,结果醒来却来到了这地方。

  这是哪里?

  是传说中的冥府吗?

  还是死者往生的地方?

  [观音,你愿意吗?]

  它还在催促。

  林观音忽然想起在周莲身上复生的情景,也是这个声音。

  一模一样!

  “你是天吗?”

  它还是没有回答林观音,似乎它也不具备回答林观音的能力,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催促林观音答应许愿者的祈求。

  [观音,你不愿意回应她的祈求吗?]

  这个天好像有点……听不懂人话。

  “我不知道她是谁,怎么完成她的愿望呢?”

  [你只要愿意回应,你就可以实现。]

  [你愿意吗?]

  “只要我愿意?”

  [只要你愿意。]

  “天,她向我许愿,我能向你许愿吗?”

  天沉默了。

  或许是在不满她不够宽仁慈悲,竟为一己私念和自己讨价还价。

  林观音上前一步,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彷佛能看见那片一碧如洗的天,而她曾与这世上最好的人同在一片蓝天之下。

  她说:“我想找到之维。”

  天沉默着似在与她对峙,良久,道:[观音,你有了私心。]

  “有私心是错事吗?”

  天一改方才机械的问答,变得“聪明”了许多,面对林观音的问题可以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否。]

  “那我答应她的祈求,我可以完成我的愿望吗?”

  [只要你答应。]

  听它这么说,林观音吃了个定心丸,点点头,承诺道:“我答应。”

  话音刚落,眼中的世界瞬间卸下漆黑的幕布,变成苍白,接着林观音浑身开始散发蓝色的光芒,她伸出手,眼见着自己的身体开始慢慢消逝,已经有过一次经历,林观音并不惊慌,耳边的吵人的轰轰声越来越大。

  她浑身变得越来越冷。

  有水……

  林观音猛地睁开眼睛,江中浑浊的泥沙就往她眼睛里跑,水中暗流汹涌,奔流不息的降水波澜不停,发出剧烈又沉闷的轰轰声,她一个人在宽大的江水之下微小的就如沧海一粟,随波飘荡。

  林观音本能地挣扎,可她不会游泳,越挣扎,肮脏的污水往她的口鼻处就灌得越狠,她捂住自己的口鼻,又立马缺氧,溺水让他无法正常呼吸,缺氧的感觉令他头晕目眩,意识逐渐模糊之时,耳边响起躯体本身激烈的吵嚷声。

  她在说:[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我要报仇!]

  字字泣血。

  林观音伸出手,身体逐渐泛起淡蓝色的光芒,绿的发黑的江水之下,迅速跑来一只动物,驼起了林观音,她终于离开了水中。

  离开水面,她躺在了一只巨大的玄龟的脊背上,不小心咽下去的江水有些令人反胃,她从玄龟的背壳上爬起来,然后将方才咽下去的脏水通通吐了出来。

  玄龟慢吞吞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在自己的背上呕吐的行为有些不满。

  林观音边吐边拍它的背壳,跟它道歉:[对不起,实在忍不住。]

  玄龟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慢吞吞转回了头。

  林观音吐完了,头还是晕的,趴在玄龟的背上,缩成一团,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季节,她浑身湿透了,江面上潮湿的风还吹给不停,怎么也取不到暖,整个江河或许唯有林观音如今的躯体是暖和的。

  她闭上眼,身体本人的记忆就跑到脑袋里去了。

  那里是可怕的山火和刺耳的惨叫声,以及……日本人丧心病狂的笑声。

  □□的人的残肢断臂四处乱甩,这些乱糟糟的残躯怎么拼都足够拼成一个人,可也怎么拼都拼不成原来那个人。

  是……屠村吗?

  幸好死前已经见识过人间地狱了,看到这些林观音还能忍受。

  [你要杀了屠村的日本人吗?]

  她问身体里的人。

  可那个人似乎失去了意识,一个劲儿地只想着让林观音报仇。

  报仇……

  她的父母亲都死了,好不容易让她逃了出来,结果她无处可去,又无力报仇,只能祈求上苍,抱着观音投了江,祈求天能帮她执行复仇。

  就算以生命为代价。

  [好,我答应你。]

  *

  她被玄龟驼到了这个人本来投江地点,在这里,还能看见那片尚未烧完的山火。

  玄龟到达目的地,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是在跟她说再见。

  林观音走上前,用手摸了摸它的头,被它嫌弃地避开,但是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林观音,看上去也不是真的讨厌她。

  还真挺有脾气的。

  林观音笑了笑,无声地跟它说了声[谢谢]。

  玄龟摆了摆头,转过那副巨大又沉重的身躯,慢悠悠地融进水里,身影渐渐消失。

  林观音踏进了那片灼灼的山火,被大火吞噬的大山,树木都烧焦了,山表温度很高,人脚踩上去都能把皮肉瞬时给烫熟了。

  被烧的光秃秃的山间冒出一声猛兽的嘶吼声,似乎整座山都跟着抖了抖,接着山林间发出一阵阵簌簌声。

  她看到了在烧黑的山林间,看到纯白色,非常显眼。

  披着纯白色外皮的是一只老虎,它的眼睛是金色的,亮的惊人,它跑到林观音身前,停下来,歪着脑袋好奇地瞧了瞧。

  [我是林观音。]

  白虎脑袋甩了甩,又往她身上蹭,一只这么大的猛兽就算表现亲昵地蹭人也够吓人的,幸好林观音是个御兽师,世间所有的动物,她都能与之好好相处。

  [怎么了?]

  白虎又甩了甩脑袋,林观音抬起脚,看着自己光着脚,恍然大悟,原来它是让自己坐它身上。

  她说了[谢谢],然后坐到了白虎身上。

  她浑身都是冷水,可在被山火包围的山林里,就像进了火炉一样,身上的水珠滴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半山腰,胸口处的衣衫已经快被烤干了。

  身体主人的村庄就在半山腰某个地势平坦的地方。

  不过,在半山腰的村庄,也真是够偏僻的。

  辉太个子矮小,而他的胆子和他的个子一样小,长官们嘲讽他,队伍里的同僚也嘲讽他。

  “辉太,连个中国人也不敢杀,怎么做帝国的前行军呢?”

  可他本来就不想做前行军。

  他或许是他们口中的懦夫。

  儿时在学校里,老师们拿着天皇的语录让他们全文背诵,有的老师说错了,甚至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切腹自尽……

  这可真是太恐怖了。

  他是想这么说的,可是这么说在学校里就会被殴打,没人会同情他的弱小,只会嘲笑他。

  为了训练孩子们的胆量,他小小年纪的就得拿着解剖刀解剖小动物,那天解剖的是一只兔子,他那时还很小,没有朋友,好不容易跟兔子交上朋友,被老师发现了,就让他亲手解剖兔子,说是为了磨练他的意志。

  为天皇效忠。

  他不想这么做,可他被所有人架着上了解剖台,同学们笑话他,辉太连这点事都不能做,老师你还是让他退学吧,老师冷眼看着他,说辉太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一边尖叫一边被老师死死摁着手,划开了那只兔子的肚子。

  兔子非常痛苦,它疯狂登着脚,可它挣扎的越狠里面的内脏就流的越多,恐怖的红蔓延到整个解剖台上,老师欣慰地拍着他的肩,摁住他颤抖的身体,在他惊骇的目光中,笑着说:“辉太长大了呢。”

  同学们也在后面鼓掌恭喜他,

  他们的笑容一模一样,连鼓掌的频率都是一致的。

  齐整的令人恐惧,仿佛他们不是人而是鼓掌的工具。

  他不想入军校,可所有人都说为国家效忠,为天皇效忠,于是他被自愿进了军队,一到军队里无缘无故的辱骂和殴打随之而来。

  “辉太,我在磨练你的意志。”

  “你以为我愿意教训你吗?我为了打你两只手都红了,我要是不打你,就不会受伤。”

  “辉太,我这都是为你好,你要好好感恩。”

  懦弱又不懂得感恩的辉太是队伍里的边缘人,经常被他们带去做一些“打扫”的工作,这一天,他们屠了整个村子,发现了个漏网之鱼,是个衣衫褴褛接近□□的小姑娘,她头上抵着枪,眼泪已经流干了。

  “辉太,”他们兴奋地说,“你还是应该锻炼一下。”

  “这是成为一名真正军人的试炼哦。”

  小姑娘没有反抗,她蜷缩成一团,恐惧地看着他,就像当年他亲手解剖的那只兔子一样无力。

  辉太颤抖地拿起枪,然后听到小姑娘喊了声:“妈。”

  原定的方向偏离,飞出来的子弹刚好擦过小姑娘的耳尖,飞来的子弹穿过小姑娘凌乱的头发,打到了地上,刚巧落到他同僚的脚背上。

  与痛呼声一齐响起的同时,他被人一拳打倒在地上,然后立即拿脚踩在脑袋上,脚底又股令人恶心的腥臭味,不知道行军的时候踩到什么污物了,他们把他当作自己口里吐出来的痰,往地下碾,嘴上骂道:“辉太,你在做什么呢?”

  “他刚刚一定是故意的!”被打到脚的人,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脚,愤怒地看着他地上的人,斥骂道,“他这是在叛国!”

  “喂喂喂,这么说重了吧,大家都是为天皇陛下效忠的士兵。”那个人踩着辉太的头,笑着说,“每一个人的命都是很珍贵的啊。”

  “对吧,辉太?”

  辉太闭上眼没有说话。

  他的消极态度引起众人的不满,单方面的屠杀结束,他们少了欺凌的对象,便把眼光投向胆小懦弱的辉太。

  他被他们群殴了一顿,头被打破了,头顶冒出来的血和被人血润湿的肮脏的泥土混在一起,感染了他的伤口。

  “辉太,你还是不够成熟啊。”打他的人用枪狠狠敲了他的头,然后别过他的头,让他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被□□然后被他们用刺刀捅了一刀又一刀,笑着问他,“难道你对这些低劣的民族怀有怜悯之心吗?”

  辉太听着小姑娘越来越弱的惨叫声,听着她口中一声又一声“妈妈”,终于疯了。

  他不顾一切地跑向前,然后被那个人抓住衣领,对着后脑勺一枪崩掉了他的脑袋。

  辉太倒在地上,眼睛直直望着那头已经被折磨的成一堆肉团的人,听到那个人和他儿时的老师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辉太,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耳边传来虎啸声。

  是幻觉吗?

  辉太眨了眨眼,然后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身后跟着一头白虎,白虎扑上前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咬断了某个人的喉咙,一开始还高高在上要教训人的家伙们惊恐的叫起来。

  姑娘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捡起他被人抢走的枪。

  她注意到辉太还没死,但意识确实模糊了,见他缓慢地眨着眼,便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片曾经宁静的村庄被他们烧的哀声遍野,伴着这些声音,辉太逐渐浑浊的眼睛里滚落着小溪一般的泪水,模糊的视线之中,姑娘的面目也被罩上一层朦胧的火光。

  秀美又温柔的面目,蕴着慈悲的神光,这让他想起了家乡寺院的佛像。

  啊,原来他死前是遇到了观音吗?

  他已经动不了了,拼尽全力也不过动了动手指,他原想双手合十,跪在观音面前祈求、忏悔。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您能原谅满手罪孽的我吗?]

  [你愿意听我说一声,对不起吗?]

  他挣扎着,没有听到林观音的回答,于是最终也不肯闭上眼睛。

  林观音从他身边站起来,抬起长枪,枪法精准地击落了角落里最后一个敌人。

  白虎长啸一声,彷佛在为眼前这一通惨剧哀鸣。

  林观音环视一圈,注意到地上“一团”人,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轻掩下了那人没有阖上的眼睛。

  [别担心,]她在为她说,也是在为自己身体说,[我已经给你们报仇了。]

  顿时间,心底里无法休止的悲愤一下子散掉了,酸涩的感觉骤然间涌上心头,她捂住胸口发现又疼又酸,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眼泪没有预兆地掉下来,砸到惨死的身躯上,林观音望着这片大火,而白虎威风地走到了她的身边,趴在地上,疑惑地看着林观音掉眼泪。

  林观音伸手摸了摸那只老虎,安抚着它,与它一起坐在火中,安静地等待惨死的灵魂得以往生。

  而与此同时,身体里那股意识终于不再重复着[报仇]。

  她说了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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