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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深秋到初冬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回过神,距离离开金陵已过了两个多月。

  南方的树木依旧翠绿,只是寒风刺骨,肃杀的冬风和着空气里挥散不掉的血气让人脊骨发凉,战事稍歇,回过神来,周遭的战友们已死伤大半,而远处硝烟弥漫,军队的喊声、炮弹的爆炸声,以及人快要死时声嘶力竭的求救声。

  张静清也受了伤,他坐在大石上,看着张之维面色沉重地从山林间走出来。

  “之维,你此次入世看来学了不少。”张静清咳了咳,震动了身上尚未好全的伤口,“哎,眼里终于有了对手。”

  “我眼里没有对手,”张之维给他一壶水,然后坐在他身边,望着远处的硝烟,淡声道,“只是有了要保护的人。”

  张静清笑了笑,骂了他一声:“臭小子,下一次山,变得那么肉麻!”

  张之维跟着笑,他道:“这不跟您学的,心怀天下吗?”

  “我啊,一向是谨遵师命的。”

  臭小子,敢嘲讽我?

  张静清给了他一掌,把他直接拍地里去了,张之维跟萝卜似的,被他一掌给种了下去,不过,张之维嘴大又嘴贱,他师父的一掌又一掌,他自小挨到大,早就习惯了。

  他抹了把脸,甩了甩头,甩掉一头土,南归的燕子路过战场,运气好没被战火波及,这些寿命不长的小家伙,认不清天下是太平还是动乱,见张之维从土里爬起来,飞下来,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像是在嘲笑他。

  “哦?你什么时候招小动物喜欢了?”张静清奇道。

  “喜欢?师父啊,您老别寒碜我了,这些燕子在骂人还差不多。”

  张静清更奇了:“你以前连人的眼色都不看,现在都会看鸟的脸色了?”

  “因为我夫人是个御兽师,跟她呆久了,自然就看的懂了。”

  张静清瞪大眼睛。

  “你什么时候成的亲?”

  张之维也惊了:“您不知道?”

  “我以为怀义说了。”

  张静清哼了一声,骂道:“怀义哪有你那么管不住嘴。”

  难道不是以张怀义那八百多个心眼子,权衡之下,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

  哎,师父您老对我偶尔也带带滤镜吧。

  张静清难得看到张之维脸上表情变化那么多,想了想,勉强夸道:“行了,至少也说明你这次没有到处显摆。”

  “显摆啥啊,”张之维叹了口气,“我把人一个人丢金陵了,心里愧疚得很呢。”

  他望着远方,那应是金陵的位置,喃喃:“这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啊。”

  是啊,什么时候结束啊。

  前线节节败退,一直在失败,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而,参与战争的人数也在以数以百计的迅速消亡,就连张静清也受了重伤。

  张静清笑他:“我让你下山入世,你给我下山还俗,你胆子够大啊。”

  张之维抬了抬眼皮,没什么力气地解释道:“师父,入世范围那么大,我也没蹦跶出界啊。”

  也许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与死神擦肩而过,张静清没那么气好生的,反倒生出了八卦的心思,问道:“你下山骗的是哪家姑娘啊?”

  “御兽师,好像蒙古和东北那边有家传。”

  不对啊张之维此行一路向东,没有越过长江。

  更别说黄河以北的地域了。

  “是个天生异人,没有家传。”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家里面以前是普通人,所以……”张静清拍了拍张之维的肩,一脸严肃地说,“你果然骗人姑娘了吧。”

  “……师父,我好歹也是您的亲传弟子,能不能对我的人品有点信心?”

  张怀义还能上手劈一顿,可这是张静清,且不说他劈不劈得过,他也不能劈啊。

  张静清看他那个倒霉样子,笑道:“你小子也有今天。”

  “等这场战役过后,你就去金陵把人小姑娘接过来吧。”

  “……您不打了?”

  张静清看着他,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他说:“之维,我受伤了,好不了了。”

  张之维脸色忽然变了。

  他已经长得很高了,比所有人都高,也比曾经在他眼里如山一样的张静清高,张静清不能再像他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脑袋,勉强站起来,忍着皮肉之苦,始终直不起腰,他拍了拍张之维的肩,告诉他:“你知道吗?你的好多师弟,我的孩子们都死了。”

  他眼前空无一物,却又被装的很满,里面全是龙虎山弟子们的尸骨,他们大多数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有,只草草扔在战火里,被那些现代化的武器反复辱尸。

  这于张静清来说是锥心之痛。

  这场战争自开始以来,他就一直在体味这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之维,一代人几乎都要被杀光了。”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你或许能超越你所有的前辈哪天真的能摸到仙门,”张静清很少跟张之维说类似夸奖的话,他怕目下无尘的张之维因此自满更看不上别人,总有一天会出事,可是听着战火,他仿佛又看见了他那些弟子们的死状,他不能让张之维经历这些,“所以,这场战争我不准你再参与了。”

  “之维,你和我一起回山,别再下山了。”

  “我可以死,但你不能,”张静清伤口汩汩淌血,他面色苍白,可这位纵横江湖几十年的天师,依旧是所有人的天,“之维,为了你自己,更为了未来的天师府,你不要再下山了。”

  张之维听了许久,他沉默着扶住张静清,许久过后,问他:“那我就呆在龙虎山一心只问我的道,对山下的苦难视而不见吗?”

  “师父,我们的同胞都在受难,我此次入世去了很多地方,”张之维垂下眼帘,声音有些低哑,“所有人都活得不好。”

  张静清看着他,许久,叹道:“之维,你太纯粹了,或许我不该让你下山入世的。”

  “你以前是目中无人,而现在尘缘牵绊太多了,你得学会放下。”

  “拿起众生,难道是为了放下众生吗?”

  张静清摇了摇头,回道:“这不是一回事。”

  “之维,救世和修行是两回事,救世是所有人的道,而修行是你一个人的道,你若不能放下,心中就始终有杂念,你的修行就停下来了。”

  “之维,你停下来太可惜了。”张静清看着他,向来对着张之维凶巴巴的人,竟暴露出他刻意隐藏对多年的慈爱,“不管今后是你继承我的衣钵还是怀义,你都应该学着再次出世,之维,你能比我们所有人都走得远。”

  这场战役尚未结束,田晋中急匆匆地赶赴了战场。

  张静清严厉地看着他,厉声问道:“晋中,这里太危险了,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田晋中当即跪了下来,跟他磕了几个头,浑身颤抖着一言不发。

  他一路疾行,赶了好远的路,风尘仆仆,过了一会儿,缓了口气,解释道:“怀义师兄派我来的,龙虎山不能离人,他留在山中镇守,有话要带给之维师兄。”

  什么话?

  张之维扶起他让他说。

  没曾想,田晋中看他许久,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敢说,张静清有点不耐烦了,让他有话快说。

  可张之维却不敢让他说了,他心底忽然蔓延起不可抵挡的恐惧感,这种恐惧,他很熟悉。

  寒冷的冬天,忽然飘起雪来,雪花飘飘扬扬落到张之维的手心里,冷的刺骨。

  他紧紧抓住那片雪花,冰冷的雪立时在他温热的体温中融化了,融化了的雪水沿着他掌心的纹路一笔一划地勾勒,却始终凑不满一个完整的字。

  他站起来,望着肃杀的冷天,眼见着被乌云遮蔽的苍穹落下来许许多多的雪,它们孤苦伶仃地飘扬着,就像这世道里犹如草芥的人,只能被命运推着走,他们被迫生,又被迫死。

  那么多雪无法熄灭战火,也无法掩盖罪孽,它们落到死者的死不瞑目的眼球上,却始终无法让这些往生的人得以安眠。

  “师兄。”田晋中见张之维站起来,出神地望着这片雪,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话梗在喉头处,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来。

  “晋中,你到底要说什么?”张静清催促道。

  田晋中闭上眼,狠声道:“淞沪会战失败后,日本人长驱直入金陵城,金陵保卫战失败。”

  张静清瞪大眼睛,听着田晋中继续说道:“日本人屠城了。”

  张静清下意识看向沉默的张之维,张之维没什么表情的望着雪,听着永不休止的炮火,眼见着美丽又无用的雪,飘到山林里,将树木银装素裹,始终一言不发。

  南归的燕子被这场雪冷的飞了出来,飞到张之维的咫尺之间,它难得没再吵闹。

  纯黑的眼睛,清澈又温柔,就像是林观音的眼睛。

  它落到了张之维的掌心,梳洗了一下毛发,似乎朝他眨了眨眼,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之维。”张静清呼唤似乎已经魔怔了的张之维。

  张之维微微动了动,掌心的燕子扇动着翅膀,顶着大雪,飞离了这片天地。

  [你别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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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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