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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的大火刚刚把一切烧干净,老天就迫不及待地落下雨来。

  于是,还没等到人们因这场夜间忽然的大火慌张,雨珠就落下来一一扑灭火苗,一开始气势汹汹的火焰在接连不断的雨水的攻击下,逐渐偃旗息鼓,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烧焦倒塌的房屋在雨水的冲刷下,流出了黑色的污水,里面混杂着人的臭味。

  污水自上而下沿着青石砖向庭院里的某处小潭跑,林观音没动,任由污水把自己包围住,她静静地听着雨声,感觉一切都逐渐远去了。

  “阿音,你能到我说话吗?”

  风雨外挤进第三种声音,她晃了晃神,抬头看清了张之维的眉眼。

  她张了张嘴,然后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于是牵住了张之维的手,在他手中一笔一划地写字,她写的很慢,一笔一划皆有笔锋,那是张之维亲手教给她的。

  张之维怕她受凉,在第一滴雨珠落下时,就早早用金光咒将她保护在里面,可张之维却什么都没有。

  林观音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里写,落在他手中的雨水,就被林观音一笔一划地擦干,张之维沉默着等她写完。

  [你,要走了吗?]

  “你都听到了?”

  林观音点了点头。

  她虽不会说话,但听力很好,他们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张之维转过身,看着张怀义,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哄道:“阿音呐,我们先回去。”

  外面下雨,天太冷,张之维怕她受凉。

  但他还未走,就被林观音拽住了。

  [我是不是不能跟你一起走?]

  “阿音呐,路途太奔波,你身体不好,况且……”

  况且他去的地方也不适合林观音养病。

  林观音松开他的手,拇指、中指、食指快速地捻了几次,又急切地扣住双手。

  [没关系。]

  “不,有关系,”张之维说,“你会死在路上。”

  一只鬼怎么会死?

  可林观音真的是鬼吗?

  她这具躯体不是行尸走肉,她的心脏在跳动,有体温,明显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复生于周莲的身体上,可能就此变成了个人。

  既是人,那便有生死之别。

  她如今生,那就迟早会死。

  可这一次若迎来死亡,林观音不一定有上一次那么幸运,还可以以魂体的姿态存于世,她或许会彻底消失,再也寻觅不到踪迹,寻常的和其他人的死亡没有什么不同。

  而,张之维便再也找不到林观音了。

  张之维清楚,人没有永生,用永远来套住两个人这是不现实的,但是……能不能久一点呢?

  他和林观音在一起久一些。

  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罢,他想要和林观音在一起。

  可总不能让这不算漫长的时间戛然而止。

  他和林观音认识不到半年。

  半年呐,还不及一个春秋,还不及他在龙虎山度过的几十分之一长。

  这时间短的让人恐慌。

  “我不能让你死在我面前。”

  上一回便差点死在他面前,张之维不可能让这种事再发生。

  林观音沉默地看着他,转过头又看向那个烧掉的戏台,想到了夏蝉就算死就要回到遇惊鸿的身边的情景,心想,她就算要死,也要回到张之维的身边。

  躯体不是束缚更不该是困住她的枷锁。

  她宁愿自己是一只鬼,这样便不会被丢下。

  可她抬起头,看到张之维浑身湿透了,他浸着秋夜的冷雨,嚣张的碎发也被雨打得垂了下来,贴在了脸上,看上去异常狼狈,而最狼狈的是,他一向坚定纯粹的眼睛,此刻竟然有着挣扎和难过。

  她想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张之维修行的负累。

  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困住张之维,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点了点头,沉默着说了个好。

  今夜发生了太多,等她回夏蝉那屋时,看到了苦苦等待的老夫妇。

  老妇抓着她的手,忐忑不已:“夏小姐还没回来吗?”

  林观音愣住了。

  老妇擦了擦眼泪,哭道:“这该怎么办啊?”

  她原以为老夫妇是因为担心雇主责难,结果他们却哭的是,夏蝉失踪了。

  “夏小姐,其实很听话,很乖,不会乱跑的,”他们哭道,“她要丢了,会不会遇到危险啊?”

  老夫妇竟是真的将夏蝉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她看着这对老夫妇,他们的子女全死了,是被雇来照顾夏蝉的,他们照顾的一心一意,对她也全心全意,不像单纯的雇主帮佣的关系,时间长了连这条巷子的人都觉得夏蝉是他们的女儿。

  而今夜这场大火,葬送了他们的女儿。

  他们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或者说,这是他们衰老又苦难的余生里最后一个孩子。

  林观音凑上前,抱住惶惶不安的老妇,安抚她的不安,在桌上写:[没关系,我陪你们一起等。]

  即便等的是一个永远无法回来的孩子。

  大雨下了一夜。

  这么大的雨,若是真的失踪了,那便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金陵城这么大,每天都在死人,好像死亡没什么稀奇的。

  老夫妇哭了许久,哭到后来,也接受了现实。

  他们回了屋,便再也没出来了。

  林观音走出门,发现雨还在下,她刚开了门,便发现门口等着张之维,他不知在雨中等了多久。

  他倚靠在门墙上,正巧在屋檐底下,青瓦做的屋顶倾斜着将接住的水珠往下倾倒,大雨淅淅沥沥,雨珠溅到地面上,刚好和张之维的身影错开,可砸到地上的水珠还是浸湿了张之维的布鞋。

  他出神地望着这场雨,不知道在想什么。

  门又重又旧,拉开的时候,是沉重的吱呀声,顺着这阵音,林观音走了出来。

  她是个哑巴,无论外间有多吵闹,待在她身边便格外安静。

  她就像是一阵风,一粒尘,随处可见,融于尘世,包容万物却又常常被忽略。

  她安静地走到张之维身边,陪他一起望着这场雨。

  张之维听到了她平稳的呼吸声,就如他们旅途开始时的那样,他偏过头,入眼便是林观音的模样,他看了许久,林观音也看着他。

  “阿音呐,我师弟死了。”

  他在龙虎山有好多个师弟,其中更不乏有张姓的。

  可死的不只一个师弟,张之维也不知道该悼念哪个了。

  “他们死在战场上,尸骨都回不了龙虎山。”

  林观音顿了顿,再说不出[你别难过]这种话了。

  对自小失孤的张之维来说,龙虎山就是他的家,那些师弟们就是他的亲人。

  亲人死去了,这种安慰的话说出来显得过于苍白,又有些虚假了,反倒让人更加难过。

  她只能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与他一同望着这场雨。

  可他们等了那么久,这雨都没有停。

  最终,张怀义撑着一把油纸伞出来了,他走到庭院之中望着张之维,喊了声:“师兄。”

  该走了。

  张之维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林观音头,跟她说:“我找了金敏和李青鸾,她们会好好照顾你,医馆那边有石忠和吴大夫,你记得每回药吃完了就去复诊,我们的摊子你不必去了,安心在家里养病。”

  “萧家那边我也打招呼了,到时候萧茵茵和金成溪也会常常来陪你。”

  “平时熬药的话,不要一个人,记得让金成溪在旁边,他做这种事很麻利,会帮你的,熬药不必熬太久,反而影响药效……还有若嫌药苦,就去找李青鸾,我拜托她买了一些糖,里面还有奶糖,我记得你很爱吃这个……”

  他说了很多,似乎只是一个雨夜就已将所有的事安排的妥妥当当。

  林观音静静地等他说完,然后牵住他的手,问他:[你还来金陵吗?]

  张之维愣了愣,继而笑了:“说什么傻话,我当然要回来的,我会尽早回来,你既被我带出了水井,此后余生,我都得对你负责。”

  不是这个。

  林观音不需要他负责,走到如今皆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不会后悔。

  只是她没想到在她还未离开尘世时旅途就草草结束了。

  她的引路人,她的丈夫,她此生的命中注定牵绊。

  张之维。

  不得不离开她了。

  林观音扑上前抱住了他,她抱得很紧,似乎张之维就是这场雨,她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这世上的劫难。

  这无尽的战争。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啊。

  张之维反手抱着她,无声地安慰着她的情绪,然后混合着不绝的雨鸣声,告诉她:“阿音呐,你别怕。”

  他总会回到林观音身边的。

  这烂天烂地再广阔,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只有林观音。

  也唯有林观音,值得他停下脚步。

  林观音是他真正入世的因,也是入世的果。

  林观音松开了手,浑身颤抖着,在他手心里写:[之维,我喜欢你。]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不需要特别说明,可张之维还是怔了怔,半晌过后,他认真地点了点头,笑道:“我也是。”

  “你别担心,我会回来接你的。”

  林观音重重点头。

  雨珠滴落在他的手心,他走进雨中,最后看了眼林观音,心里却在想,手心里的雨为什么会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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