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患者姓黑川,这个常见的姓氏在医院里的人十之有八,从柳生比吕士口中了解情况后没有往“同学”的角度想——好像记忆也有代谢一样,一件一件事情塞进脑子的同时陈年旧事也被一桩一桩从容器里挤出去,一直和柳生比吕士在回科室的路上,途径抢救室前的路口遇到接到联系后匆匆赶来的黑川小姐,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检索着渐趋模糊的回忆,敲着额头,在对方哽咽着:“我们高中有过过节”的提醒才将这张涕泗横流的脸和记忆中的形象对号入座。

  人一旦无助起来就会慌不择路:“我父亲他是不是……”

  “黑川小姐。”她伸手搭上她的肩膀,起起落落拍了两下:“做抢救的竹财前辈是非常优秀的外科医生,他会尽力的。”

  亮着信号的抢救灯灭了,三日月昼从她颤抖的双肩上能感觉到她的心也因此沉入了水底。竹财前辈摘掉口罩,沉默着朝黑川小姐鞠躬,氛围像被压到底的弹簧,“碰”一下在黑川小姐哑口无言的张了几下嘴唇后爆发了,从嗓子里挤出的狰狞尖锐的哭声和叫喊。三日月昼平静的,近乎冷漠的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象征死亡的白床单,喘不上气来的哭声和走廊上刺眼的镁光灯,她抬起手遮住眯缝起来的眼睛,煞白的光线顺着指尖的缝隙落进玻璃珠一样的瞳孔里,怜悯不经意间顺着微颤的睫毛流露出来:“柳生,走吧。”

  入职的第二个月,她见证了病患的死亡,她知道这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

  “听说是单亲家庭,母亲很早就和情夫跑了。”柳生比吕士习惯用中指推眼镜,看向远处竹财前辈将一切托付给护士,叹了口气径直走来,正巧一旁立着自动贩卖机,他投了几枚硬币,从出货口取出两瓶冰水,远远抛给竹财前辈。竹财前辈高中时打过篮球,不足一米九的身高在队伍中着实不占优势,二年级就退役了,然而优秀的反射神经却遗留下来,又长又直的胳膊伸手一捞就把飘在半空里的矿泉水勾在掌心里:“谢谢。”

  “前——辈——你没事吧——”随后竹财前辈就把巴掌甩到了她的后脑勺上:“把调子拖这么长是想死吗你?”

  “这么对你可爱的后辈,你良心不会痛吗?”她梗着脖子冲他扬起营业式的微笑,狡黠的眼珠滴溜转,送上致命一击:“脾气这么差就是你一个月明明相十回亲最后一个着落都没有的理由吧。”被对方一个全然与“怜香惜玉”无关的纸团丢过来:“可爱个鬼,去死吧你”砸了回去——显然在竹财前辈心里勤劳懂事有礼貌的柳生比吕士占有更重要的地位,他扫了一眼他衬衫上没来得及打理干净的血迹:“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肯定不好受,先去休息吧。”

  “没事,前辈。”柳生比吕士习惯性将手抄进外套口袋,愣了片刻才发现衣裳已经脱下来了,垂下手听见三日月昼倚着走廊外侧的玻璃防护和金属栏杆,拧开他递过来的饮料小口啄着,若无其事的问:“竹财前辈做规培生的时候也经历过吗?”

  他掏出烟盒,皱着眉头有些燥乱,远处反着光的墙壁上贴着禁烟的标致,只好抽出一根夹在两指之间嗅了嗅烟草味,却没有点燃:“嗯,当时是个肺癌患者,信天主教,不能自杀,死之前氧气罩维持到他断气的最后一秒。”他揉了揉鼻尖:“走吧,通知忍足老师了吗?出了这种事身为科长的忍足老师会很头疼吧。”

  柳生比吕士随在他身后:“已经通知了,在综合楼开会,现在去找桥田院长去了。”扭头斜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咬着塑料瓶口的三日月昼:“真难得,你居然还会安慰和自己有过节的人。”

  “黑川小姐吗?”她仔细想了想该如何解释:“我都快把她忘记了。”

  确实快把她忘记了——直到柳生比吕士突然说那句“黑川小姐的母亲很早就再婚了”之前。年纪大了就喜欢回忆过去,往事总是会在不经意的回眸或是一个瞬间不受控制的涌现出来,一帧一帧的画面湍急的在眼前一晃而过——高中时她对早乙女女士的无礼之辞,联合田径赛上故意伸出来的那只脚。

  前不久幸村精市以策展人的身份策划了一场超现实主义画展,她曾经被真田弦一郎拎去进一步体验艺术氛围,可惜她天生不具备这种才华,挑白菜似的转了一圈就立在门口打了个呵欠。许多时候幸村精市的表现就像是个高深莫测的抖S神棍,特别是在关于艺术上的话题,显得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没文化只会叫好的傻瓜,还是大脑没发育好的那种。那次他们探讨——准确的说是幸村精市百忙之中抽身出来给她介绍画作,而她只会耷拉着眼皮完完全全一个音节都听不懂的表情,假如把幸村精市的话拆成单独的字,她每一个都认识,合在一起她就觉得那不太像人话。大约是在解释童年对画家的影响,哪怕到了五十岁,幼年时的经历还是会以潜意识的形式渗透出来,比如小部分人认为《蒙娜丽莎》源自于芬奇的“俄狄浦斯情结”。

  似懂非懂的三日月昼现在似乎碰触到了一点门缝,借用来表示黑川小姐,她想,或许那个时候的黑川只是因为不完满的家庭和沉默寡言的父亲从小缺乏关注,嫉妒着早乙女琉奈被视为家庭中的珍宝来对待,厌恶的同时又渴望,憎恶的同时又羡慕,就像一瞬间顿悟到不可名状的真理,发现每一个性格和行为背后都蕴藏着刨根问底的深层动机,尽管这种说法难免有唯心主义的偏颇——假如她撩起裤脚,还能从膝盖上看到隐隐约约的没能完全褪去的浅黄褐色伤疤。柳生比吕士见她低垂着目光不做回答,伸出胳膊肘捅了捅她:“怎么了?”

  “没……”她抬起眼帘,将饮料瓶拧紧,抬起头将放空在外的魂魄拉回来,转眼之间又是一副吊儿郎当斜着嘴角的微笑:“我怎么说也是个医生啊,还是尖子生里的顶级人物,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是不能质疑我的职业素养。”

  “你的人品根本没有可质疑的余地吧,把赤也按在地上喂他芥末的时候不见你这么仁慈。”

  “柳生,你真的是绅士吗?”

  竹财前辈见他俩四目相碰,针尖对麦芒,颇有下一秒就能吵起来的架势,连忙后退两步挤到中间,一人一枚薄荷硬糖:“走啦走啦,这会科室估计都要炸了锅了。”

  果不其然,随着竹财前辈踏进科室时,房间里上至主刀医生下至实习护士,围着会议圆桌讨论的沸反盈天,从关于这例自杀患者的“这么多死法怎么死不行,这回吓着其他病人不说,连忍足医生都要受牵连”“这样的结果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不然接下来的化疗都有的受,淋巴瘤欸,撑个一年半载就顶天了”,一直聊到以前经历过的死亡病历,最后越说越离奇,甚至有了妖魔化的趋向。三日月昼砸着嘴,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她觉得男人聚的多了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直到竹财前辈扣着门,呵斥了一句:“都闲着没事干了吗?”才做鸟兽四散。

  对于饱经沙场的战士来说,这件事或许可以草草遗忘,而对于柳生比吕士而言,却成了纠缠许久的梦魇,一直到下班,嗅着自己身上浅浅的似有若无的血腥气都有些反胃。实际上他早已换了衣裳,但心理因素作祟,总感觉自己身上还散发着洗不掉的锈味。三日月昼没有亲临那副场面,单看他似乎没什么起伏,唯有嘴角微微下沉的脸色就觉察到了他的不安,趁他收拾桌面,准备下班之际提议:“去喝酒吗?”

  眉梢一扬:“你不是戒了吗?”

  “我看你喝啊。”她从抽屉里取出山地车钥匙:“竹财前辈一起吗?不过我不能回去太晚。”以免扫兴,最后直接敲定:“不然直接去我家好了,家里还有两瓶山崎的威士忌。”

  披着晚霞的余晖踏进家门时,三日月昼没能想到凤长太郎和上衫奈绪早已占据了她的客厅,不善言谈手冢国光被挤到安乐椅上,悄然无声的翻阅着《网球月刊》,寂静尴尬的氛围在听见门锁转动的一霎那像迎来破晓曙光刺破阴云,刚刚打开门,以免招惹蚊虫,迅速拽着柳生比吕士和竹财前辈从夹缝中拽进来的三日月昼在两道虔诚的目光里狠狠打了一个冷颤:“凤,奈绪,你们怎么来啦?”

  “三日月前辈,我是来探病的。”凤长太郎的乖巧是从坐姿就呈现出来的,三日月昼发誓那绝对不是她能模仿的动作:“前辈你不是伤的还挺严重的吗,怎么这就去上班了?”

  “我也不知道今天会有这么多麻烦事。”她滋着牙,潜台词其实是“早知道今天这么麻烦就在家休息了”,而直率如凤长太郎只会顺着她的表面意思来理解,完全不会剖析深层含义:“三日月前辈真是爱岗敬业啊。”

  可以了,别给她扣高帽子了。她尴尬的当着上司竹财前辈的面和冷笑心虚的摆了摆手。原本还算宽敞的客厅被六个人挤成了间储物室,竹财前辈无精打采的表情在看到从角落里站起来的手冢国光的刹那焕然一新,激动的犹如含了块烫嘴的豆腐:“手手手手冢选手!是温网夺冠的那位手冢选手吗?三日月你快打醒我——”

  看,在俘获了她父亲的好感后,又轻易收到了上司的崇敬。三日月昼翻了个白眼,抬手就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直直抽在他后背上,打的他直咳嗽:“混蛋,没让你真打啊!”

  “我去做饭。”三日月昼跑的倒是很快,来送宙组演出门票的上衫奈绪撸起袖子帮忙打下手,在手冢国光偷偷投喂三日月昼一颗刚洗好的草莓后就咂着嘴,把厨房留给他们做二人世界了。

  “这是手冢选手看过的书!”“哦吼,这是手冢选手亲手洗的草莓,我肯定是在做梦!”竹财前辈的身上多少有些追星女孩共同的特质了,三日月昼撑着吧台,调头看向切菜的手冢国光,阴沉着一张脸问:“我追星的样子也这么傻吗?”

  不怎么精明就是了。前一段时间沉迷选秀节目的三日月昼每天都赤脚,握着手机一边投钱打榜一边站在沙发上大喊:“给老子冲啊!请务必出道!”手冢国光就会直接把她抱下来,扣着她的脖颈有几分教训的意味:“安静一点。”答案无情的呼之欲出:“嗯。”又在她黯然的“切”中补充了后一句:“但很可爱。”

  “啊喂……手冢,你不要这么冲我笑,你可是高岭之花啊!”她捂住他的脸,郑重其事的如此说道,把原本单刀直入不怎么旖旎的情话浇了个透心凉。

  从柜子里翻出来的酒已经储藏许久,标签都有些掉色,盘坐在茶几前的竹财前辈帮忙洗过了杯子,湛上酒,谷物气味和冰块上倒映着他骤然丧气下去的脸——正如接受不了男友是上司的偶像,这位上司也接受不了偶像是那个在进医院的第一天就把急诊科一位闹出院的黑手党老大和小弟打成溃兵的三日月昼的男友——当时的场面他如今还记忆犹新,可以说直接钉在了肿瘤科的耻辱柱上。

  柳生比吕士的话和酒成反比,酒越喝越多,话越来越少,最后一言不发的被竹财前辈揽着肩膀,左摇右摆的听他唱走调的乡歌。凤长太郎和上衫奈绪正相反,酒量浅,兴致又渐趋被调动起来,在三日月昼支着下巴抱怨了一句:“怎么国光这样问十句都答不了一句的人会有这么多球迷,这么受欢迎该怎么办啊?”后,上衫奈绪直接扑过来抱着她不撒手:“前辈不哭不哭,你也有粉丝!姐姐大人最棒!”

  她冷漠的妄图推开她蹭来蹭去的脸颊:“哭毛线哦。”并且发誓再也不会让上衫奈绪喝酒了,当然,见到来接她回家的不二周助后,她在他仁慈和蔼的审视下和微笑里打了个寒颤,八月份燥热的暑气两秒就降到了零,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

  能与不常见的友人见面后一如既往彼此都相聊甚欢大约是友情里最佳境界。三日月昼送落单的凤长太郎搭上计程车,叮嘱他到宿舍报个平安,比起几年前真有了做前辈的自觉,和手冢国光一起折回公寓已经算是深夜了。她活动着仍旧红肿的肩膀,面对满桌的狼藉轻轻叹了口气。

  手冢国光总是轻易洞察她的疲惫与微不足道的丧气,揉着她的脑袋,口吻里的关切不大明显,但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罕至了:“遇到什么事了?”

  她撇了撇嘴,伸手抱住他,听着他肋骨下心跳有力的跃动,嗅着浅浅的薄荷味,脑袋轻轻蹭了蹭:“看出来也不要说出来啊,你过两天就要去美国了,我不想让你担心。”

  “所以,究竟怎么了?”

  “医院里一个病患自杀了。”说到底她也才二十来岁,虽然已经到了频繁接触分别的年纪,但并不意味着就能把这些情绪巧妙的处理如同精妙的剪纸,何况她自始至终都不擅长“分别”这如同没演完的电视剧戛然而止的情节:“也不算难过,第一天起忍足医生就告诉我们要客观,要冷静到冷漠,要残忍,要不动摇,就是有点唏嘘而已,完全生活在地狱里的生活是不存在的,完全生活在童话里的生活也是不存在的,藏在圆满背后的酸楚总是出其不意的冒出来扎你一下,复杂的像酸甜苦涩,口味复杂的柠檬汁。”

  他捋着她散在背后的秀发,低下头蹭着她的颅顶,没有说话却无声给予了她最大的支撑:“去洗澡吧。”

  “好。”消沉的时长也就五个手指能数过来,深呼一口气就恢复了没心没肺一身轻,甩掉拖鞋踩着大理石地板一路跑回卧室换上睡衣。手冢国光面对脚边这摊东倒西歪的猫头拖鞋,皱着眉呵斥:“把鞋穿上!”

  “喂,国光——”她一边套T恤,一边从卧室里露出半个圆润的肩膀,挤出脑袋,双手拢在一起原本想比个心,最后成了个球,笑着说:“世界是柠檬味,而你是草莓味啊。”

  “把鞋穿上——”

  “是是——你到底听不听的懂情话啊手冢爸爸。”

  手冢国光确定自己是被气笑的,他拾起她随手丢在一边的挎包,露了个角的钱夹从没拉严实的拉链口袋里掉出来。这家伙心可真够大的,走在路上也不怕被人偷。塞照片的那一侧是一张空白的背面,伴随着浴室淅沥的水声和电视里的情节混为一体,他抽出透明塑封底头的照片,翻过来,正面就是高中三年级戏剧社最后一场告别舞台童话剧当中,他们两个人的合影。

  照片进过水,边角微微泛黄,甚至有些褪色斑驳,想必藏了许久。高中三年级的三日月昼蓄起了二年级剪去的头发,半长不短的散在颈窝,脸颊略显稚气,挽着他的胳膊,眼睛明亮,笑容张扬,而那时的手冢国光看到了她脚上穿高跟鞋表演留下来的血迹和磨痕,微微蹙眉,低头看向她的眼神里赞赏和温柔各掺一半。

  正巧浴室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了,手冢国光看了一眼头顶覆着毛巾乱擦一通,揪着衣领抱怨自己浑身消毒水味的三日月昼,对方见他沉默,回以不解的对视,他就夹着照片,调转方向,似笑非笑的抖露她的秘密:“惦记多久了?”

  很久了,久到她都快不记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