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生比吕士在和同科室的竹财前辈打赌,内容是今日三日月昼会不会来上班,所以当她睡足了一个回笼觉,在下午两点钟拎着全科室人员的饮料迈进来,立即收获竹财前辈抓着脑袋发出的哀叹:“三日月,你不是请假了吗!”

  她把饮料分给聚过来嘘寒问暖的同事,守着礼节向年长的前辈拖腔拉调的说了声:“辛苦了”才调转到竹财前辈身上:“才半天没见,前辈就这么想我了吗?”

  “你这家伙其实是个自我认知有问题的魔鬼吧……”肯定是这样——的确是这样,从初识起她就和整天把“好可爱”和其他软软糯糯的拟声词挂在嘴边的女生不大一样,也和张着一脸痤疮自我感觉良好说大话的男生不太一样。柳生比吕士推了推眼镜,端着咖啡敲起二郎腿来,低哑的口吻里藏着显而易见的落井下石,朝对面瘫倒在办公桌上愁苦的竹财前辈勾起唇角:“前辈,科室里的大家都会帮你记得这顿饭。”

  她坐会自己的位置,掰住桌角伸着脑袋询问:“什么饭?”

  “我和竹财前辈打赌,如果你今天来上班的话,前辈就要请我们科室去吃烤肉。”

  她慢条斯理的鼓着掌,看不出来有什么兴奋或是愉悦的情绪,平缓的像心电图上被判了死刑的直线:“哦呀,还是柳生更了解我。”当然她也很了解柳生比吕士,比如明明怕鬼怕得要死还逞强硬端着,而在最讨厌的游乐园项目是旋转木马这一点上与三日月昼出奇的一致。大学二年级樱花盛开的季节,她曾与柳生比吕士联手作为硕大的电灯泡参与了乾贞治和早乙女琉奈以及忍足侑士和松岛柚这两对暧昧期准情侣的约会全程,进入鬼屋前还是以绅士风度著称东京大学医学部医学科的少年,一路在早乙女琉奈鬼哭狼嚎的包围下走出来,基本只剩半条命了。忍足侑士问他喝不喝饮料不做回答,乾贞治问他吃不吃点心也不做回答,丧失语言能力和思考能力只剩一具漂亮但不中用的躯壳。

  她取出别着规培生名牌的外套换上,逐一扫过柳生比吕士桌前琳琅满目的吉祥物——其中居然还有一只招财猫,最醒目的当然还属仁王雅治的假发,紧了紧松散的马尾,和柳生比吕士交代了一声,转身去了急诊。

  下午炽热的阳光让空气呈现扭曲的形状,蝉鸣长的像没有尽头,闷热的天气更加聒噪,热岛效应让东京成为了一座天然火炉,运动鞋踏上柏油马路感觉底都要不知不觉的融化了,烤得脚底板生疼。狭长的甬道在大白天拉紧了白色的遮光窗帘,瓷砖明晃晃的映着日光,刚迈出电梯就被一道熟悉的“阿昼姐姐”喊住了,一回头,迎面而来的千岁美由纪径直撞进了她怀里。她趔趄了两步,张开双臂亲昵的拢住她的肩膀:“好久不见,美由纪。”

  没想到会在医院碰到作为关西地区代表来东京参加全国大赛的千岁美由纪和陪同的千岁千里,她拨开滑落下来的发线,斜斜一楼阳光夹杂着尘埃穿透发梢间的缝隙,打量了琥珀色的眼瞳:“怎么来医院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千岁美由纪展示着手里的鲜花:“上午四天宝寺对立海大的比赛里,有个朋友脚踝受伤了,我来探望她。”

  “全国大赛吗?”

  “对。”作为四天宝寺高中女子网球部王牌出战的千岁美由纪突然有一天就窜高了十公分,为此免疫系统还出了些故障,她拉开嘴唇,露出明亮的笑容:“我们是优胜队伍。”

  去往同一个方向,一路和千岁美由纪并排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恭喜。”随手扶了一下擦肩而过的同事即将滑下来的档案盒,又推了一把窗台上险些被蹭掉的皋月杜鹃盆景,还接住了一个险些跌倒的小男孩,如果不是满脸漠然那应该担得起“热心市民”的美称,回头看了一眼千岁千里:“千岁警部怎么也有时间来东京啦?”

  “正好在休假,就来看美由纪的比赛了。”每一个被其他男生羡慕有妹妹的哥哥都对自己的妹妹深恶痛绝,每个妹妹都对在外一表人才在家邋里邋遢还会抢零食和电视遥控器的哥哥表示鄙夷,例如三日月拓哉和三日月昼,并且是绝大多数,而千岁千里和千岁美由纪是为数不多的后一种,几乎有求必应的前者和活泼懂事的后者,应该是可以颁发奖状的家庭模范中的和谐典型了。三日月昼注意到他夹在腋下的体育杂志,封面是手冢国光在温网夺冠时的照片——取得大满贯赛事的他频频出现在池袋和新宿的电子大屏幕上,借来翻了几下:“这些记者把他夸的跟朵花似的。”

  “手冢前辈本来就很厉害嘛。”千岁美由纪掏出手机来询问朋友的病床号码,原先属于手冢国光的锁屏被她和不知名少年的合照取代了,三日月昼无意之间用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个大概,调侃她有了男友就忘了偶像。千岁美由纪扬着下巴反驳:“才不是呢”,但麦色皮肤上的红晕和悄然红起来的耳朵都暴露了少女怀春的心思:“不过,我第一次遇到手冢前辈的时候,虽然他旧疾痊愈,但肩膀因为神经痉挛抬不起来,就算那种情况还是救了我啊。”

  “看不出来。”千岁千里跟随着三日月昼拐进住院部,掏着口袋,偏着脑袋慨叹:“手冢这个意志弥坚的家伙居然会有神经痉挛的经历。”

  意志弥坚吗?好像叙述起他来全是类似的词,什么“有担当”“坚定不移”“意志顽强”,还有一些悲剧式英雄既视感。三日月昼微垂着睫毛,敛去瞳孔里的光华,可是现实通常要残酷复杂的多,从二楼窗口驻足片刻,就能看到花园里躯干雄伟或姿态离奇的花花草草,路边栽着圣安德烈橡树,她撩了把头发,停在一间病房前:“我先走了。”

  勾着指头敲了敲门,一手揣着口袋从门缝里挤进去,懒散的水獭似的拖拉着腔调:“美辛子阿姨——”

  陪护的大谷千鹤子一扭头就看到她脸颊上毫无瑕疵不可挑剔的笑容,不知道是这许多年改变了她还是本来就可以像一副描绘精细的面具贴在脸上摘不下来似的的伪装,那一刻她终于发现了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和难以跨越的雷池,嘴唇张张合合,只能从齿缝里挤出一个颤抖的名字:“阿昼——”

  “哎呀,阿昼来了。”松弛的皮肤和皱纹并不能掩盖大谷美辛子的美,她在事业的巅峰选择嫁给大谷先生,从此安安心心做着金丝雀,早已和这个社会脱节太久了,曾经在电视台咬牙切齿往前去的狠劲也在安逸的生活中磨去了棱角,只剩下时光刻下去的不可遏制的衰老,唯有清澈的瞳孔里渗透着波光粼粼的温柔:“千鹤子给你添麻烦了,你的肩膀没事吧?”

  她忍着痛,活动着肩膀,表情没有一条裂缝:“没事啦。”走到床边捡起记录翻了翻:“回头做个彩超和磁共振,我帮您预约一下乳腺外科的中内医生。”

  “谢谢你。”她亲昵的拽过三日月昼白净的手,倚着床头轻轻叹了口气:“也没见你来我们家做客,工作很忙吗?”

  “确实有些忙。”她指了指胸前的名牌:“毕竟只是个受压榨的规培生。”

  “谈恋爱了吗”“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和“学业如何”都是在应付长辈过程中必然会涉及的话题,她坐在床沿上说出“手冢国光”这个名字,站在一旁的大谷千鹤子掩着嘴角,震惊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骗人吧,是我认识的那个手冢国光吗?”刚好电视上新闻上播到半分钟的采访,她指着手冢国光占据了整个五十寸屏幕的俊脸:“就是……这位手冢国光?”

  她一挑眉梢:“怎样,我们不合适吗?”

  “不……”大谷千鹤子咽了口吐沫:“我以为你会喜欢更有趣的人。”

  在她眼里手冢国光就是可以和“有趣的人”划等号。她撇了撇嘴角,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美辛子阿姨,我得回科室了,您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就及时联系我,我的手机号没有变动。”

  “辛苦你了。”大谷美辛子婆娑着她的胳膊,拉了半扇帘子的窗户里泻下一片耀眼的光,点亮了她眼里湿漉漉的水汽:“千鹤子能有你这个朋友,真是太好啦。”

  三日月昼没有拒绝这个定位,但大谷千鹤子深深的知道“好友”这两个字过于沉重,早已成为了过去式。她在三日月昼走后放空了思绪,也只有十几秒就追了出去,站在她面前低头盯紧脚尖上一块没擦干净的污渍,“相形见绌”这个成语突然冒出来,还有些妥当,深吸一口气,终于有了和她对视的勇气:“你曾经让我向花崎道歉,但我最想说对不起的人是你,这许多年你承受的重担,全都是因为我。”

  迟到许多年的致歉来临之际,三日月昼以为自己会怨毒的嗤笑:“那你下半辈子就在忏悔里度过吧”或者是高傲而冷漠的选择无视,但都没有,甚至有些发愣,脑海里一片被轰炸过的空白,好像这许多年来一星半点的委屈,愤懑和愠怒都如云烟一般轻飘飘的浮在半空里,没有重量,也没有真实感,原本幻想过许多次的场面被直愣愣浮现出来的的那一句话代替了:“你在澳洲过的好吗?”

  “是,我很好。”

  “什么时候回去?”

  “不打算回去了,虽然学业没能完成是很可惜,我还是想留在家里照顾妈妈。”大谷千鹤子可以称得上有些人格上的缺陷,但她从小的梦想至今为止从没变过。自从大谷先生中止了给母女两人的汇款之后,大谷夫人只好自食其力,原本想回到电视台,但那时她已经快四十岁了,又不会别的活计,曾去广播电台做临时工,还遭到了中年上司冒犯的打量和骚扰,那时她毕生的心愿就是努力赚钱,让母亲重新过上惬意的生活,从始至终从未更改过。

  三日月昼点了点头:“是吗。”顿了一下扭头往前走,没两步又折回来,终于重新找回了凌人的傲气和沉着的冷静,双手抄着口袋,没有含胸弓背的陋习,斜着肩膀和脑袋也端正漂亮:“你造成的伤害是切实的,不是对不起就能一笑而过的,我不想跟你计较不是我原谅你,是我不想和自己过不去。”一字一句缓慢又磨人:“迹部劝我别掺和大谷家的家事,但是有一点我还是要告诉你,不要试图和大谷先生博弈,那种华丽的复仇只出现在小说和电视剧里,你的学费生活费大部分都是由他来承担和支付的,等你强大到足以和他相抗衡的时候,估计他半截身子都埋进黄土里了。”阿联酋航空一趟往返四十万,租赁的公寓也好,留学的费用也好全是大谷先生在付账,这对于大谷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可她的财政命脉捏在别人手里,大谷先生对大谷千鹤子这个女儿还有血缘上的情谊在,尽管后者早已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把“父亲”这两个字在字典上涂成了一片黑。面对大谷先生的咒骂和挥舞的拐杖,她只能如同撕心裂肺的野兽一样嘶吼着还击,但也只是让自己的嗓子沙哑,让对方气的面红耳赤罢了。

  “三日月!”才半个多小时的功夫,柳生比吕士的白大褂上就溅上了一层血,连带掌心和脸颊上都是斑驳的铁锈味。她歪歪斜斜的肩膀恢复笔直,整装待发的战士一样疾步朝甬道尽头的男人走去,将大谷千鹤子晾在一旁,伸手摘下他的眼镜,捏着袖子用袖口把镜片上的血渍擦干净,重新带回他探过来的脑袋上:“怎么回事?”

  “谢了——二十床的淋巴癌患者在闹自杀,送手术室了,竹财前辈在抢救。”单看柳生比吕士的衣裳,这么大量的出血肯定是割到动脉了,两节黏糊糊的指头指了指脖子:“扎了三刀。”

  “你在场?”

  “在给十九床安排穿刺。”怕鬼但对血却格外冷静:“我得去找忍足医生汇报一下。”

  “一起过去吧——不过你得先洗洗手,换掉衣裳。”她揉着眉骨:“一股血腥味。”

  初次经历这类场面,半点不慌是不可能的,柳生比吕士的情绪因此受到了影响,几分张惶和失措不经意间从额前没打理好的刘海里透漏出来,一直到她提醒才做出反应,脱掉外套团成一团,擦了擦里头衬衫上没干透的血迹,沉默许久之后,他在三日月昼柔软的皮鞋声里突然来了一句:“这可真是个绝望的世界。”

  她扭过头,粲然一笑:“世界并不总是让人绝望。”然而下一句是:“它只是经常让人绝望。”

  --------------------

  你看我还有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