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语气不见怒意，还是十分平和的语调，池衍却听得头皮一麻，第一次在面对自己师尊时有了夺门而出的冲动。
当时自己冲动之下就拉着人跳了下去，虽然被接进怀里的时候能感觉到对方前所未有地有些生气，但出秘境之后，连续几日来晏行都没有再提起过此事，只是非常好脾气地陪着他四处游玩，让池衍几乎都要忘了这回事。
晏行看着小狐狸直接被自己吓炸了毛，那双漂亮眼眸中的神色无措又惊慌，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心软之下轻轻揭过。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少年身上，把人看得忍不住低头。
池衍不敢和人对视，只盯着眼前的书案，似乎能从那黄花梨木的纹理上看出花来，却也知道自己理亏，很自觉地率先小声认错：“我知道错了，师尊对不起。”
头顶传来轻声叹息，池衍听到自己师尊淡淡道：“过来。”
池衍更慌了，站起身时椅子往后发出刺啦的刺耳摩擦声，僵硬地同手同脚绕到书案另一侧，在晏行面前垂头站定。
一直以来，自己师尊对他都温柔得过分，池衍已经习惯对方这一面了，有时听到一起上课的弟子谈起自己师尊时那畏惧的口吻还有些不解。
直到此刻，晏行还不算冷下脸，只是收起了往常眼中的笑意，就让他慌得不行。
池衍的手腕被人捉住，轻轻一扯，让人离自己更近。
两人一坐一站，不同于以往都要仰头才能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眸，池衍难得有机会从上往下俯视着自己师尊。
然而身高上的优势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底气，反而更加觉得若是自己师尊生起气来，单是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都能把人吓得不轻。
沉默中的每一刻都十分煎熬，当那熟悉嗓音响起的时候，池衍心头不上不下卡着的那口气突然一松，可又控制不住地身子一缩，精神紧绷起来。
和想象中严厉的责骂不同，晏行开口时神态还称得上温和，但刚要说话时又像是被他没出息的样子弄得一顿，终于控制不住地轻声笑了一下。
他看着像是恨不得拿大尾巴自欺欺人挡住自己的小徒弟，心头那点淡淡的怒意都化成了哭笑不得。
晏行轻咳一声，压下弯起的唇角，重新回到表情浅淡的模样，但周身的气场还是散去不少，对人道：“小衍，看着我。”
有日光洒进殿中，在空中折射出淡金色的颗粒，悬浮在坐着那人的月白色袍角处，池衍本来在垂眼盯着晏行脚边缓缓飘动着的浮尘，但自己师尊发话，他只能忐忑地抬眼看向对方。
晏行还是不忍心把人吓到，指尖在少年白净细瘦的腕骨上摩挲，用柔和的肢体接触让人放松下来。
他耐心地开口跟人讲道理：“小衍心善，这是好事，但帮助别人的前提是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否则就只是无谓的牺牲。”
“之前是不是说过你了？”谈及旧事，晏行的语气有些加重，“那时你才刚化形，就要跟着去救人，当时你是怎么保证的？”
池衍被训得无地自容。
平日里小狐妖都是乖乖听话的，对方偶尔的责备便足以让他惭愧不已，眼眶又开始发酸，软软地认错。
“师尊现在能看着你，以后呢？”晏行道，“万一哪天我不在身边了……”
“师尊！”这句话一出，此前一直都乖乖听训的少年却猛地抬起头来，惊慌地打断了晏行的话。
两人单独相处时，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便还是原来独特的异瞳，琉璃般清澈的眼瞳中有水汽逐渐弥漫，似乎晏行再说一句就要滚落下来。
晏行被这样的目光看着，一时也说不下去了。
他闭了闭眼，最后还是强迫自己狠下心来。
捉着人腕骨的那只手一翻，晏行淡声道：“手摊平。”
小狐妖双眼含泪，一幅要哭不哭的模样，但还是非常听话地摊开了自己的爪子。
柔软纤细的指尖被人攥着，掌心朝上地被人固定着。
池衍余光中见到自己师尊随手从桌面上拿起了什么，下意识地联想到那块用来压符纸的白玉镇纸，控制不住地有些害怕，努力让自己不要把手抽回去，却在听到破空声的时候还是没忍住被吓得闭了眼。
钝痛从手心上传来，又好像比想象中的要轻上许多。
小狐妖呜了一声，颤颤巍巍地睁开眼，发现对方拿在手里的并不是那块看起来就沉甸甸很有重量的镇纸，而是随意卷起来的一本书册。
不过白嫩的掌心还是浮起了一小片淡淡的红，有些发烫，伴着轻微的刺痛。
池衍觑着自己师尊脸色，抽了抽鼻子，咬着唇，把吃痛之下无意识往下坠的手向上抬了抬，泪眼朦胧地等着人继续。
徒弟乖巧，晏行执着那卷薄薄的书册，却觉得手中的“凶器”重逾千斤，好半天下不去手，无奈地把东西往桌案上一扔，长叹一声，自己先妥协道：“罢了。”
抬手抚上人柔软的脸颊，指腹在眼尾处摸到了几点湿意，心疼得不行：“是不是打疼了？”
最是娇惯怕疼的小狐妖却摇了摇头。
无论是责备还是惩罚，都及不上眼前人一句“不在了”杀伤力大，以至于现在心脏都还是闷闷地疼。
他看向晏行，语带哭腔：“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师尊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晏行没想到人反应那么大，不忍又心疼，却没有立刻顺着安慰人，只是叹息般唤了一声自己的小徒弟，道：“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
池衍却不想听，眼眶又红了，莫名的心慌让他现在急需熟悉的触摸来切实感知对方的存在。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见对方没有拒绝，还是环上了晏行的脖颈，屈膝半跪在对方坐着的椅面上，紧紧抱着人不松手。
妖族对气味格外敏感，被熟悉的清幽淡香环绕着，池衍在人颈窝那嗅了嗅，犹如确认自己所有物的小动物，又探身在人唇角亲了亲，清澈的眼眸执拗地盯着人看，像是想要人自己把话收回去。
小狐妖温热的气息扑在颈侧，就如那条喜欢往人身上扫的毛绒绒大尾巴，痒痒的，又让人心里软得不行，晏行最终还是无奈地弯了眉眼，抬手回抱住身上的徒弟，一手轻轻捏着人下颌，落下一个缠绵又温柔的吻。
他刮了刮人鼻子，向自己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徒弟保证道：“我怎么舍得扔下小衍不管，刚才那样说只是怕有什么意外而已。”
“师尊那么厉害，才不会有什么意外呢。”池衍却对自己师尊非常信任，哼哼道。
晏行低头看人，似乎在沉思，突然道：“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池衍不疑有他，目光炯炯地等人继续说。
晏行便道：“小衍那么爱哭，万一哪天师尊先走了，可能直接用眼泪就能把整个人界都淹了，到时师尊想不来都不行了。”
池衍：……？
在人再度炸毛前，晏行笑着，非常及时地又吻上了小狐妖殷红的唇瓣，骨节分明的手掌按着人后脑勺，身体力行地堵上了那些气呼呼的控诉，只剩下了一连串意味不明的呜呜声。
怀中温热的身躯越来越软，最后池衍整个人都瘫在了对方身上，被亲得眼尾泛红，脸颊也飞起红晕，小口喘着气，细软如绸缎的发丝有些散乱地垂落在两鬓边。
晏行抬手帮人把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后。池衍回来换了一身衣裳后没有束发，银白色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身后，让晏行没忍住揉了揉人发顶。
池衍腰软腿软，整个人都软，但还是抓着人肩膀，支起身，皱着白净的小脸，非常认真地对人道：“师尊以后不许再这样吓唬我。”
晏行有一瞬似乎想问什么，试探又复杂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但最后还是在被池衍察觉异样之前压了下去。
他“嗯”了一声，掐了一把小狐妖软乎乎的脸颊肉，笑道：“看你表现。”
又故意板起脸严肃道：“如果小衍下次还这样，就……”
池衍听着人拖长的调子，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就什么？
就要训他？就要罚他？还是就……不理他了？
小狐妖已经脑补了最令人恐惧的后果，一想到对方冷淡下来的神色就又慌乱又难过。
哪知道晏行一开口，落在耳中，嗓音带笑，内容却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酷无情：
“就没有亲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