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衍在往下不断坠落,冷冽的寒风在脸侧呼啸而过,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担心起自己师尊会不会生气。

  掉下去的瞬间,哪怕离得远远的,他似乎都看到了对方霎时难看起来的脸色。

  不过很快,池衍就没心思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从高空中极速坠落的恐慌慢慢袭上心头,将因为冲动而涌起的无畏冲散了不少。

  当时他终于穿过纷繁杂乱的回忆来到周云廷面前,却眼见人情况不妙,或许是受对方记忆中遗留的强烈情绪影响,当初从树上掉下来都吓得不行的小狐狸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根据从对方的记忆中找到了下界的方法,既然周云廷往常找孟之桃都是往身后的云海一跃而下,心一横,便决心一定要让人最后再见心上人一面。

  于是就拉着人一起往下跳了。

  但是……没人告诉他是这样的啊。

  池衍紧紧闭着眼,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往下落,这个过程却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在高空中的每一瞬都像是拉长了时间的极刑,触不到底的对未知的恐惧让心跳剧烈得要蹦出胸膛,脑子在惊吓中一片空白。

  直到,被人不由分说地扯进一个怀抱。

  还是熟悉的温和气息,但抓着他的手却极为用力,像是要把他胳膊生生拽断,池衍吃痛之下睁眼,就对上了晏行那双古井般漆黑的眼眸,无师自通地读出了里面隐含的淡淡怒意,身子一缩,又乖乖地闭上了嘴。

  不过晏行看他这样,不言不语地松了些力道,把人按在自己怀中,挡下刀割般的冷风。

  “不是说了要小心吗?”

  池衍心虚不敢抬头,环着对方的腰,默默把自己缩在人怀中,听晏行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更是自觉理亏。

  无止尽的下落还在继续,但因为有了抱着自己的人,悬在半空的心脏像是已经先一步落到了实处,哪怕对方的语气是难得一见的有些冷淡,池衍还是忍不住又往人怀中埋得更深了些,小声道:“师尊我错了。”

  认完错,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周云廷看起来要不行了,我想让他们能够见最后一面。”

  池衍话音落下,周身浓厚的云雾散去,终于见到了地面。

  晏行护着人站稳,一垂眼就对上池衍眸中的恳求之色,见到徒弟跳下去那刻就涌到嘴边的训斥还是被他吞了回去,眉眼间的低气压散去,戳了下少年的额头,有些无奈地撂下一句:“罢了,回去再和你算账。”

  两人落在一处朱红府邸内,刚一站稳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哭天震地的喊声,还有浓浓的血腥味,喊声中还夹杂着孟之桃的名字,让人听得本能觉得心里一慌。

  晏行一松手,池衍就揉着额头四处寻找周云廷了。

  那抹残魂还被困于神界,此时只有当时那个已经浑浑噩噩的周云廷,本就不太清醒的脑子在摔了个七荤八素后更加糟糕,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反应。

  池衍连忙跑过去要把人拉起来,没拉动,只能在人耳边急道:“孟之桃就在前面,你不是想见她吗,还愣着干什么呀?”

  “孟之桃”这个名字落在周云廷耳中,他终于狠狠一激灵,爬起来就往前冲。

  那应该是一间产房,刚到门口,哇哇啼哭的婴儿就被产婆抱着往外走。

  “好歹为宋家留下了子嗣,那孟府的小姐整日病恹恹的,总算有些用。”

  “现在还哪有孟府?”身旁的小厮不屑道,“要不是老爷心善,让圣上翻案了,能不能活到现在还难说呢。”

  “你说少爷也是,当初怎么就想要娶她过门,平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还整日闷闷不乐的,挎着个脸给谁看。”

  “嘘,别说了,少爷重感情,听到要怪罪了。”

  下人的闲话传到池衍耳中,让他心头一跳,直觉孟之桃如今的境遇应该不太好。

  “什么人?”有人转头,发现了他们这几个陌生的身影,惊叫道,“快来人,有人擅闯——”

  话还没说完,就软倒一片。

  周云廷此时已经完全顾不上去理会那些不能插手人间事的规定了,拔腿就往里冲,池衍跟在他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一个没留神,差点被门槛狠狠绊一跤。

  “看着点。”晏行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伸手扶了他一把,再带着人往前走,身法飘逸,几步间就追上了前面的周云廷。

  “师——唔。”池衍刚开口,对方的食指就抵上他的唇瓣,眨眨眼,乖乖闭了嘴。

  晏行带着人身形隐匿在角落处,池衍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周云廷同样也停在距离他们不远处,正僵硬地看着床榻上一躺一坐的两个身影。

  孟之桃躺在榻上,刚刚的难产让她声音虚得如耳语,脸上却带着笑:“我是不是要死了。”

  “之桃,不要这样说,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宋清方不忍道。

  孟之桃的笑容越发扩大:“没关系,这样也挺好的。”

  宋清方看着自己的妻子,无言良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如果我当初知道你和我成亲后,会如此闷闷不乐,我……”

  “清方。”孟之桃却打断了他,“此事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当初心存侥幸,明知道你心有所属,还是想着万一你婚后就会逐渐忘了那人,喜欢上我呢?”宋清方又替人不值道,“你那么喜欢他,可为何却从未见过那人来找你?”

  孟之桃没有回答,难产带来的大出血让她身子一阵阵发冷,意识在逐渐模糊,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嘴唇动了动:“清方,最后我想自己待会儿,可以吗?”

  坐在床边的男子叹了口气,还是红着眼眶离开了。

  孟之桃看不到房中隐匿身形的另外三人,只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生命尽头,睁着双眼看头顶,像是能透过屋顶看到某处高远的无名之地,低低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以后想见你都要去庙里了?”

  满室寂静,只有女子细若游丝的呼吸声,池衍被这种沉重的气氛弄得心里难受,心软的小狐狸眼眶也跟着红了。

  “周云廷……”孟之桃最后还是喃喃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于此同时,周云廷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从藏身处猛地迈出步子,对上了孟之桃的眼睛。

  对方无神的双眼一下亮了起来,嘴角勾勒出一个笑容,想要撑起身子说些什么,然而见到人时那阵强烈的情绪波动就足以耗光她的全部力气,最后还是无力地阖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经她说出口的那个名字像是有某种魔力,四周景象如被打破的琉璃般碎裂,秘境就在此刻消散。

  立于原地的周云廷不知何时已经成了那抹在神界中出现过的幽魂,双眸通红,眼神中却是前所未有的释然。

  当时他不理解孟之桃出事后为何就要如此果决地断了和自己的联系,认死理般陷入了魔障之中,甚至至死都在犹疑对方是否对自己有情,后来在千百年间循环往复的秘境中,才终于想明白了对方是不愿拖累他。

  这是他第一次从当时的对方身上切实确认了这一点,虽然哪怕这也可能是他秘境中的幻梦一场,但也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

  周云廷低笑道;“这真是我一次次的循环中最美好的结局了。”

  他抬头看向把他带到此处的池衍。

  千百年来,有数不清的修士入过他的秘境,却从未有一人像这只小狐狸一样,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却愿意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唤醒浑浑噩噩的自己,去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哪怕现在这一切都是已经发生的定局,他却还是觉得无比满足。

  如果此前他对池衍的印象是因为晏行的关系,现在周云廷是真心实意地想感谢对方,但等他走到池衍面前,才发现对方正眼圈红红地落泪,看起来比他这个当事人还伤心。

  周云廷懵了,转而去看晏行。

  对方正哄着自己眼皮子浅的小徒弟,见他看来,无奈地示意他稍等一下。

  初次亲眼见到生离死别的小狐妖心里难过极了,哭得一噎一噎的,伤心道:“我还以为最后能让他们互通心意的,还是迟了一步。”

  他看着晏行,抽抽噎噎道:“师尊说的对,我一开始就做不了任何改变。”

  那把清脆的少年人嗓音闷闷的,夹着着细细的抽泣声,听起来极其惹人心疼。

  之前好几次告戒过徒弟秘境一切都无法更改的是晏行,但此时轻声细语安慰着人的也是晏行。

  他没有顺势教育终于明白过来的徒弟,两人的态度此时像是反过来了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替人擦去好像流个没完的眼泪,开解道:“小衍做得很好,已经尽力了,相同的命数也会有不同的结局,小衍已经努力去创造最好的一个结局了。”

  “不哭了,好不好?”晏行温声哄道,“再哭就要成小花狐狸了。”

  池衍慢慢平复下来,突然意识到除了自己师尊外还有另一个人在场,还是秘境的主人。

  自己在对方面前哭得那么惨,池衍一下觉得极为不好意思起来,抽着鼻子看向周云廷。

  对方那张英俊周正的脸上却露出个憨厚笑意,不见了此前的尖锐情绪,很诚恳地和他道谢。

  随着秘境逐渐破碎,周云廷的身体也开始消散,汇成了一团灰雾般的东西,被他一手捧在掌心,往前一送,就飘飘悠悠地悬停在池衍的眼前。

  周云廷:“多谢你了了我一大心结,我已经在此处秘境停留太久,只剩下这抹残魂,或许会对你有些用处。”

  岂止是有些用处?

  这话如果让外面那些人听到了,非抢破头了不可。

  如今灵气稀薄,只是一缕神息都能让人大有裨益,更别说曾经飞升过的修士残魂,直接让人提升两个大境界都不在话下。

  池衍的关注点却比较奇特,小狐狸说话还带着鼻音,抬着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眸,瓮声瓮气地问:“可是你给了我,你要怎么轮回转世呢?”

  周云廷又是一愣,眼神更加柔和。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晏行身上略过,笑道:“多年前我就曾得人相救,留下如今这抹残魂,因为执念一直不愿投入轮回,如今千百年过去,我早就看淡了。”

  “不行不行。”池衍较真起来,把那团灰雾又给人推了回去,“既然现在你说自己了了一大心结,那就可以轮回转世去啦,我不要这个。”

  推脱了几番,眼见秘境就要彻底散去了,周云廷终是无法:“好罢,我该走了。”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并肩而立的两人,脸上露出个有些怀念却又释然的笑容,还是把自己残存的大半修为都悄悄打入池衍体内。

  转世后,也不要再踏上仙途了,若是有缘,能和之桃一起作为凡人厮守一生就足够了。

  希望自己这点修为能让这招人喜欢的小狐狸过得顺遂些吧,就如……神君希望的一样。

  破碎的虚空彻底散去,直到重新回到仙灵山脚下,池衍都有些发愣。

  “这就出来了?”

  “我在里面见到了早已绝迹的仙草,你看,竟然可以带出来,这次来得太值了。”

  “你小子运气真好,我就不同了,一进去就被传送到一个酒馆中,一天天的净看对面卖煎饼的出摊了,也不知道图什么。”

  “……”

  耳边修士的讨论声吵吵嚷嚷,有的一头雾水,有的喜不自胜。

  晏行抬手在徒弟面前晃了晃,好笑道:“小衍?我们出来了。”

  池衍眨了眨眼,终于从低落的情绪中抽离些许,低声唤了句师尊。

  同时有道身影拨开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人群,挤到他们面前。

  苏合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弟弟有些发红的鼻尖和眼尾,瞬间想岔了,瞪了晏行一眼:“你们后面干什么去了?”

  眼中满是谴责,对这人丧心病狂到在秘境中就开始胡作非为的恶劣行为非常不满。

  晏行无言以对,不知道以前到底因为什么给对方留下了这种印象,以至于三番两次都要往这方面猜测。

  不过池衍一如既往地没听出自己兄长的言外之意,很认真地把周云廷和孟之桃之间的事情给苏合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

  苏合有些沉默,半是为自己肮脏的思想,半是为秘境中的主人公。

  但到底是道行几百年的大妖,见得多了,不会像小狐妖一样难受半天,心头有遗憾惋惜,但也如湖面上荡开的水波,轻轻划过,很快又了无痕迹。

  既然秘境散去,他没有继续与两人同行的打算,非常利落地转身又要继续去找自己的机缘去了。

  池衍有些不舍地看着兄长潇洒的背影,莫名觉得对方好像比以前更急着提升修为了,就像是要赶在某件事情发生之前。

  此后晏行又带着人在周围漫无目的地闲逛,池衍的情绪才慢慢回到往常那般。

  两人重新回到崇吾派已是几日后,晏行先让人换身衣裳,除去一路上的风尘仆仆,才和人在殿中的书案旁坐下。

  晏行看着小徒弟在自己对面坐下,语气温和地问道:“玩得开心吗?”

  池衍毫无防备地点头,眉眼弯弯,脸上满是高兴之色。

  但池衍没想到,对方下一瞬便道:“那好,我们来聊聊你之前在秘境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