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屿还没带着他所谓的惊喜回京,贺汀洲倒先一步厌倦了帝王枯燥无味的生活,若不是前两天在早朝上发了好大一通火,桌案上那两堆折子怕是还得翻上几番。

  都不知道他们这嘴碎的毛病,究竟是在老皇帝时期闲出来的,还是没有政务就强行找话唠,随手翻几本,不是“陛下龙体安否”,就是“隔壁王大人家的花狸生下一窝幼崽,臣觍着脸向他讨要遭拒”云云,批得贺汀洲越发地心浮气躁,连摔了好些个古玩瓷器。

  他一不痛快,就说明有人要跟着遭殃了。

  “父皇啊,您觉得兵部尚书其人如何?”贺汀洲坐在龙床边,殿中烛火映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太上皇觉察出其中杀意,干瞪着眼睛,喉间发出“嗬嗬”的气音,嘴角的涎水蜿蜒过面颊脖颈,在衣领上留下一小片水渍。

  贺汀洲熟视无睹,以温软语调轻轻细数兵部尚书的罪状。

  末了,他话语微顿,眼帘低垂,掏出帕子覆在太上皇的手臂上,隔着那层鲛绡拉起太上皇因长久无人帮助翻身而长满褥疮的小臂:“……当然,这些不过是写可以轻轻揭过的小事,让他亲口承认通敌叛国可叫我废了不少功夫。”

  不过他的动作完全没有语气那般轻柔,痛得太上皇险些大叫出声,但又被他用布条塞住了嘴,将声音强行堵了回去。

  贺汀洲指尖从他苍老消瘦的手指骨节上轻轻拂过,吐出的话叫人不寒而栗——

  “我命人每隔一个时辰剔出他的一根指骨,痛哭流涕了七个时辰才求饶,父皇觉得自己和他比起来,谁的骨头更硬呢?”他轻轻勾起唇角,似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充满期待,“父皇,您千算万算怕是也想不到我会有这么多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小手段吧?父皇万寿无疆,定能慢慢体会其中滋味……”

  守在大殿门口的宦官听着里面压抑不住的喊叫声,神情从始至终都是麻木的,待痛呼声渐消,才转身去打了一盆热水继续侯着。

  不多时,殿门打开,贺汀州缓步踏了出来,正捏着帕子漫不经心地擦拭指缝。跟在他身后的内侍战战兢兢地捧着托盘,一根染血的指骨静静地躺在上面。

  他眉头紧锁,正为手上擦不去的血腥味苦恼,抬眼便瞥见那盆清水,眉尾轻挑,低低地哼笑一声。

  哼得宦官腿一软,下意识便要跪,却被贺汀洲出声制止,只得僵立在原地,待喜怒无常的天子洗净双手后,听到一个“赏”字,才悄悄吐出一口气,端着水稳稳跪下,口中连道谢陛下。

  贺汀洲没有再给眼神,背起手慢悠悠地往东宫的方向溜达。他心里清楚,借助暴力手段威慑所带来的顺意不过是一时的,恐惧久了反会激起百官心底的怨愤,到时候怕是再怎么镇压都没有用。

  他花了整整三年,踩着悬停的刀刃跨过那道天堑,往前虽不是康庄大道,但至少有一线之光。现如今还有贺渚同行,他惜命得很,肆意妄为前倒是比以往更顾及后果些。

  不过在旁人眼里他仍是疯得厉害,那点可怜的顾及也不过是从十天半个月寻理由砍人脑袋变成了一两个月砍一个。

  刀剑出鞘的铿然声骤起,贺汀洲不甚在意地一掀眼皮,瞧着突然现身的数十位刺客手执兵器、神色冷肃,忍不住嗤笑出声,毫无性命被威胁的紧张感:“让朕猜猜又是哪位爱卿想要取朕的命?”

  他低下头仔细思索起来,似乎颇为苦恼:“最近朕比较想杀兵部尚书和虎贲中郎将,其党羽见他二人被朕关起来,想先下手为强也不为过。只是你们瞧着不似我东郃人,莫非是远在西闽都城的那个老头派来的?”

  为首的两个刺客对视一眼,秉承着毫不脱离带水的良好素养,直接提刀冲来,却只来得及感觉到脖颈一凉,视线便忽地变低,与藏在花丛中睡觉的狸奴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狸奴惊叫一声,炸毛跑开了,只留下一串沾血的梅花印。

  瞬息间便仅剩贺汀洲和内侍是站着的。

  贺汀洲皱起眉头崴崴脚,对自己的安危并不上心,反倒是对鞋底粘稠的血液嫌弃得紧。

  “皇兄!”少年郎轻盈地落在不远处,甩去剑身沾染的血珠,还剑入鞘,而后迫不及待地跨过一地鲜血三两步奔来,猛地扎进贺汀洲的怀里,砸得他一个踉跄。

  昨夜被折腾得太过的腰部隐隐作痛,只是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反叫他有种自己原来还活着的真实感。

  贺汀洲静了一瞬,试图从破碎的三年光阴里还原最初的兄长模样,抬手摸摸少年的发顶,努力放柔声音:“……是小屿啊。”

  感觉到臂弯里的人太过单薄瘦削,贺屿将头埋在他的肩膀处没有动,瓮声瓮气地得出与贺渚完全一致的评价:“皇兄瘦了好多。”

  他知晓自家兄长孤身一人在宫中举步维艰,亦听闻当今圣上的暴戾专政,但哪又如何呢?无论变成何种模样,贺汀洲永远都是贺汀洲,是他最最喜爱的兄长。

  兄弟四人中曾经被保护得最好的便是贺汀洲,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无虑又天真的人,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给予他们庇佑,让大皇兄与敌军对垒时无后顾之忧,让二皇兄与皇嫂生活得安宁闲适,让他能够快意江湖。

  这么好的一个人,却要忍受毒药侵蚀理智之痛。

  思及此,贺屿眼眶微红,偏过脸咬牙恨恨地盯着满地尸首,怪自己下手太过利落,那些将他兄长逼到如此境地的人,当刀斧加身,万死难辞其咎!

  他感觉到贺汀洲正轻轻拍拍他的背脊,似宽慰,似安抚,忍不住颤抖着嗓音又唤了一声“皇兄”:“这些刺客的尸首要如何处置?”

  贺汀洲有一瞬的沉默,将蠢蠢欲动的暴戾强行压下,反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小屿是从哪个门进宫的?”

  “宣武门。”

  贺汀洲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你都瞧见了吧?”

  瞧见悬挂在菜市口以儆效尤的户部侍郎的脑袋,瞧见兄长的草菅人命与残忍狠辣。

  贺屿点点头,搂着他腰的双手不松反收:“都瞧见了又如何?我杀了这么多人,皇兄会因此而害怕疏远我吗?”

  贺汀洲怎么可能会怕呢?他若是怕,便不会血洗丹陛,也不会每隔一段时间便杀些人,并将他们的人头挂在菜市口示众。

  他轻笑出声,脸上表情却冷了下来:“既然如此,来人。”数道隐藏在暗处的身影翩然落地,“将这些人头送一部分给西闽使节团,再送一部分到兵部尚书府上……啊,对了,也不要落了虎贲中郎将。朕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胆敢派人到宫中行刺!”

  作者有话说:

  贺汀洲(嘤嘤嘤版):我好害怕、好娇弱啊

  贺汀洲(真实版):嘻嘻,我装的,再砍几个头挂着玩

  (真的只剩一章了……吧,复键好痛苦,拖了这么久,给大家咣咣咣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