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带着眼泪咸湿味道的吻◎
这里是央陆靠北小城里的郊野。
季晗之在帐子里醒来, 眼神有一瞬间茫然。
江咎坐在帐外很远的地上,整个人不知所措。汹涌的妖气将周围的一切都绞的稀碎,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干枯土地。那妖气像是黑红的藤蔓,将他捆缚在原地, 挣脱不得。诡异又恐怖。
良辰呆着季晗之身边, 没有靠近他。
他没想到自己会伸手伤害季晗之, 那一瞬间季晗之眼里像是碎掉的光刺痛了他的心脏。他从未如此鲜明的认识到自己是个怪物, 是个妖, 还是个不受控制的妖。
若是没有良辰的制止,他不敢想象自己和季晗之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等他从幻象中醒来,会看见他的爱人冰冷的身体。对方的脖子会在自己手中被掐断, 身上会覆着一层厚重的雪。他会被自己亲手, 独自留在那片雪原里。
江咎红着眼睛垂头, 他差点杀了季晗之。
这一个认知让他的世界都黑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视线里融化般混成一团,如晕染开的水墨画, 迷迷蒙蒙的一大片。对方感受过的那种亲手被爱人差点杀掉的窒息感, 反过来攀附上他的脖颈,让他的呼吸变得困难。渐渐的也只有出气,进不去了。
江咎闭上眼睛, 白色的雪原上同样苍白的季晗之和猩红天空下飞溅的鲜血交叉着出现在脑海里。他死死压住周身暴动的妖气。他的血液在沸腾,但心却是冰冷的。
右手控制不住的开始痉挛, 连带着心脏都好像在抽搐。即使闭着眼睛也好像能看见那些恐怖的画面,一遍又一百年, 凌迟他的灵魂。
他觉得自己好像疯了。
直到季晗之冰凉的手覆上他的脸侧。
江咎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靠近的, 也不知道他如何能冲破自己身边这样暴动的妖气浓雾。他抬起头, 对上季晗之带着红的眼睛。
“不要怕, ”他听见青年清润的嗓音:“不要害怕,江咎。”
青年在一片黑色的浓雾里将银发的妖抱进怀里:“摸摸毛,吓不着。”他手指拂过银色的长发,一遍又一遍,带着安抚的力道。
“不是你的错。”
江咎听不见季晗之的心音,就像是曾经在南裕城发生过的那样。
“不是你的错。”
他从未觉得听不到对方心里的声音让他这样惶恐。宽大的手抓住青年的臂弯:“我……差点杀了你。”
声音又粗又哑,刺耳的难听。可江咎根本顾不上这些,他颤抖着手去摸季晗之的胸膛,感受他胸腔下心脏的跳动。那口一直憋着的气终于顺着他的鼻腔进入身体,带着对方身上混着清雪气息的茶叶香。
“我差点杀了你,你懂不懂?!”他开始在对方怀抱里剧烈的挣扎,黑红色的妖气藤蔓带着尖锐的倒刺,刮破了他的脸、脖子、后背。
季晗之死死的摁着他,藤蔓也同样弄伤了他。
天上又开始下雪。
细白的雪花落在两人头顶,妖没有哭,只是猩红着眼睛瞪他:“我差点杀了你!”
“你走啊!”
“你懂不懂!没有良辰,你已经死了……我要是再晚一点,晚一点点醒过来,你会死的……”
“你会死的……”
他看了无数次季晗之在自己眼前受伤,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是那个给他带来伤痛的人。
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他的身体像是不再是自己的了,连妖气也彻底暴动起来不受控制。
黑红的气旋将两人包裹在正中,像这平原中乍然出现的龙卷风,将两个人的身上刮出一道道猩红的伤口。
“你会死的……”他喃喃着,像是祈求,又像是求救。
季晗之将他死死摁在怀里,几乎是这辈子用过的最大的力气。
江咎听见他师尊坚定的声音:“我不会死。”
“至少我一定不会死在你手里。”
他清润的嗓音也带上颤抖,手一遍遍的在江咎后背捋着:“我不会死在你手里的。”
“我是你的老师,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江咎还在挣扎,他的手抓在对方手臂上,几乎抓住十个洞,他的灵魂知道季晗之在说什么,可他的嘴、他的身体不受控制。
“你走啊!你离我远一点!!”他只会重复这么一句话。
“不要怕……不是你的错,不要怕。”季晗之也只回复他这么一句话。
他听见季晗之声音里带着哭腔,感受到后背上温热又坚定的手掌。
可他害怕。
他真的害怕。
他只是站在那片雪原上,他什么都没做,就突然的差点掐死对方。
那下一次呢?下一次会不会他就突然将季晗之真的杀死了?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你走吧,离我远一点。”
“我不要真相了,我也不想知道你的事了。”
“你走吧,我放你走。”
他趴在季晗之怀里,声音哑的几乎撕裂,可妖气的藤蔓却紧紧缠在对方身上。
江咎自己的妖气在自己身上刮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像是在道歉和赎罪。
季晗之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手脚并用的将他箍死。
他脸上也带着血,这叫醒了江咎。于是那妖气的刀锋便只落在他自己身上了。
“那天,你看到了什么?”季晗之的声音隐忍又带着安抚。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江咎怔愣的趴着,他觉得脸上有温热的液体留下来,晕染在对方白色的衣袍上,晕开一片血红色。
眼疼的像是要被生生撕开,只能缓缓闭上,道:“我看见了战场。”
“好多人……还有很多尸体和血。”
他听见对方胸膛里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变成了他自己的。
季晗之沉默了很久,道:“你曾经见过,是吗?”
妖疲惫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里听不真切:“嗯。”
“下次……下次我要怎么办啊……”他的声音抖着,带着嘲笑和悲哀。
“我们怎么办啊……”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不懂,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恐怖的事情。
他不明白。
错的不是自己,可在命簿上写着的苦难,清清楚楚,一笔一画都刻上了他和季晗之的名字。
他不怕杀人,也不怕死了人来找他锁魂。
可他怕季晗之是那个人。
季晗之抱着他,手落在他发顶:“江咎,看着我。”
下意识将埋在他胸口的头抬起来。
他看见对方精致的脸庞向他靠近。
那是一个带着眼泪咸湿味道的吻,混着鼻尖属于两人的血腥味。
“不要怕。”季晗之的嘴唇在他唇上磨过,两人交换了气息:“不会是没有理由的。”
“出现了问题,我们解决问题。”他的唇舌温热,驱散了江咎身上的冰凉和心底的浓重黑色。
“我们一起,无所不能。”他听见季晗之的声音带着安抚的笑,温柔又和缓。
他干燥的嘴唇被对方润湿,季晗之精致的鼻尖蹭过他的脸颊。他的吻落在江咎额头、眼睛、鼻子上。
江咎忽然就想到,他在瑶光峰上做过的梦。
那一天,他在师尊的监考下用师尊的桃木发簪变出了一把没有锁孔的锁。
那晚的梦依然血腥又黑沉,但角落的那束暖白色的光,此时真真切切的照在了他的身上。
他看见对方脖颈上的青紫红色的掌印,眼睛滚烫。血泪流出来,混在两人的唇齿间,染红了对方淡色的唇角。
季晗之垂着睫毛,认真地看江咎:“我会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他错了。
他不该招惹季晗之。
他大错特错,一切都错了。
江咎哑着声音:“我后悔了,季晗之。”
季晗之却摸着他的头,又一个吻落在他唇角:“别后悔,往前看。”
“咱们一起往前看。”
前途诡谲多舛,他们一起走。尸山血海也好,万劫不复也罢,两个人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江咎闭着眼睛,他尝到了季晗之的眼泪。
很咸,咸的他也想要流泪。
银色的发和黑色的纠缠在一起,昏沉的天空下,妖气的龙卷渐渐弱下去,终于变成一阵微风,彻底消失不见。
他和季晗之,在他动心的那一刻就已经绑在一起了。
妖强硬的闯进了对方的世界,不论是撒娇打滚也好,卖萌求饶也好,他都做了。世界太纷乱,他和季晗之的秘密都太多。这段感情里添加了太多的不确定,一个个挂着血红色的问号,叫两人被折磨着相携着过了这么多年。
不能解决,他们就永远也没有善终。
于是他开口,嗓音干哑:“我曾经见过那副画面。很多次。”
“在梦里,在幻境的光茧里。”
季晗之和良辰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想,那也许是我留在灵魂里的记忆。”
他清明了脑袋,苦笑一声:“我恐怕真的不是江冕。”
“也许是什么孤魂野鬼,也许是什么人的残魂。”
“我恐怕……”
“是占了江家兄弟的身体,变成了江咎。”
“我偷了江不孤和江怀冕的兄弟,”
也偷走了你的心。
我有这世上最卑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