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砰砰地在耳边炸开,徐砚嘉愣神片刻后冲下楼去。

  远看只觉人高大挺拔,被月色和雪色衬得更加清冷矜贵。走近了,徐砚嘉才发觉他的脸色已经如此疲惫。

  半阖着眼,睫羽在眼睑抖落一层阴影,像是落在苍白生宣上的淡墨。

  他目光凝在他的脸上,正想说些什么,梁玦便张开手臂环住了自己。他身上清冽的高山清泉的气息混杂着一点淡淡的烟草味道,瞬间浸至五脏六腑。

  徐砚嘉蓦地一愣,感受到微重的力道箍在自己腰间。他略微挣扎,往旁边抻了抻脖子,便感觉梁玦把自己环得更紧,下颚抵着自己的颈窝。

  吐息扑在后颈处,像是一滴滚烫的熔岩。

  徐砚嘉听到他说:“好想你。”

  声音带着些许倦意,拥抱的力度却没有减轻。

  他也缓缓抬起手臂,双手安慰性质地拍了拍他的背,问他,“刚到的?”

  “嗯。”

  “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啊。”徐砚嘉娇嗔道,但也没真的怪他,看他到的时间点便知道他赶回来并不容易。

  “怕你正忙着还为我分心。”

  “那边的情况还好吗?”徐砚嘉沉默两秒,问道。两人终于松开,看着对方的眼睛。

  “还好,已经稳定下来了。”

  “那就好。他们知道你回来吗?”

  “知道的。”梁玦有问必答,回到完就静静看着徐砚嘉的眼睛,等他的下一个问题。

  耳畔烟花炸开的声音在耳畔绵延不绝,所有绚烂都在他的眼里盛绽。

  但徐砚嘉却没想起来再问什么了,许多问题在此刻被忽略,他拉了拉梁玦的手,以半命令半心疼地语气说道:“上去睡觉。”

  倒时差加上坐飞机,梁玦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合眼。强撑的力气、积压的想念终于在抱紧徐砚嘉那刻倾泻而下。

  他揉了揉眉心,乖乖道:“好。”

  虽然只来过三次,但徐砚嘉家里给他一种很特殊的亲切感。奶奶正准备进房间睡觉,看梁玦深夜造访体贴地没问缘由,还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说年轻人喜欢吃夜宵。

  徐砚嘉家用的洗衣液和学校里用的应该是同一款,很淡很淡的橙花气息沁入鼻息,梁玦睡得安稳,一夜无梦。

  *

  第二天早晨起来,徐砚嘉和奶奶按照惯例回乡下扫墓,本想让梁玦留在家里休息,但梁玦说什么也要跟着去。

  他抓着徐砚嘉的手,小声告诉他:“你的父母肯定也想看看我。”

  在瞥到奶奶即将回头时又默契地松开手。

  回到城里是下午两点,这两天他们都不需要走亲戚,徐砚嘉便带着梁玦去了附近的春棠公园野餐。

  徐砚嘉记得很久没有和梁玦有过这样的悠闲时刻了。

  两个人正沿着河边的一条绿道散步,未到春天,春棠公园里的柳树并未抽条,湖面也泛着沁冷的光,但公园里小孩子不少,追逐打闹着,显得热闹生气了不少。

  徐砚嘉听着梁玦告诉他家里那边的情况,一边适时回应,一边暗自思忖着要怎样提起王潇楠说的话。

  突然,一个小女孩把没看路地往前跑,撞到徐砚嘉的腰上。

  虽然小朋友的重量不大,但跑的速度很快,冲力还是不小,徐砚嘉本就有些走神,直接往后一踉跄。

  “啊——”小女孩吃痛地叫了一声,委屈地揉了揉鼻尖。

  梁玦立即捞住徐砚嘉的腰,把他带到自己身边来,问他,“没事吧?”

  追人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到女孩发红的鼻尖和愈演愈烈的眼泪,也问道:“没事吧?”

  小男孩和徐砚嘉莫名对视一眼,用稚嫩的语音指责道:“你们看见有人跑来不会避开吗!”

  徐砚嘉蓦地睁大眼,有些震惊,但觉得同小孩子扯不清道理。

  梁玦却上前一步,弯下身直视着小男孩,温声细语道:“告诉你家妹妹,眼睛是拿来看路的。另外,撞到人不道歉就算了,还把责任推别人身上,你们的老师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梁玦昨晚休息好了,脸上的疲态消失,锋利的五官不带表情的时候给人压迫感极强,比如现在。

  小男孩明显被震慑道,脸上的肌肉隐隐战栗着,但气势上又不想认输,昂着头使劲瞪了梁玦一眼。

  梁玦歪了歪头,回以好整以暇的一笑。

  徐砚嘉觉得这幅表情在小男孩看来肯定更加可恨,令人莫名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小男孩果然低下了头,有些不忿的样子。随后想起什么,立刻抬头给女孩擦泪,手无措又小心翼翼地揉揉她的鼻尖,问,“还疼吗?”

  女孩收了眼泪,摇了摇头,转过头去看着两个个子比她爸还高一些的男生道歉:“哥哥对不起。”

  然后拉了拉小男孩的手。

  小男孩的心立刻被软化,终于没再嘴硬,也说了声对不起。

  徐砚嘉忙道没关系,正摆摆垂在裤腿边的手,突然就被另一只宽厚的温暖的手握住。

  他微微讶然着转过头,就看梁玦唇角微扬,目光引到他看向小朋友牵起来的手,一脸得意又十分幼稚的表情。

  小朋友对视一眼,转身撒腿就跑了。

  徐砚嘉:“……”

  “吓着他们了吧?”

  “你生气了吗?”梁玦不答反问,他确实越来越无法克制自己对徐砚嘉的占有欲,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是他的。

  “怎么会?”徐砚嘉下意识握紧梁玦的手,脑海里有一些碎片出现,渐渐连串起来,“但是……”

  “怎么了?”梁玦捕捉到徐砚嘉似乎皱一下眉,不自觉严肃起来。

  “我怎么觉得,奶奶看我们的眼神有些怪?”徐砚嘉认真回忆着。

  昨晚他带梁玦上楼和奶奶碰见的时候,回乡的车后排醒来时发觉自己靠在梁玦肩上的时候,梁玦搀扶奶奶时被奶奶按住手的时候……

  似乎每一次与奶奶对视,奶奶都笑得意味深长。

  看见耐人寻味的动作时有两种天然的反应,刚才小朋友那般被吓到的模样算一种,奶奶看破不说破自然算是另一种。

  “奶奶看出来了?”梁玦也早有这种感应。

  两人的神经不自觉绷紧片刻。

  从第一次去医院看奶奶起,许多的交集和相处都没有回避她,察觉到异常是早晚的事,徐砚嘉怕的是老人不能接受。

  “反正是迟早的事,对吧?”徐砚嘉自我安慰道,看向梁玦的眼睛,“你是不是也告诉你父母了?”

  梁玦眼神明显地比刚才惊讶,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出乎意料的话。

  “嗯?”梁玦勾起嘴角。

  “我猜中了?”

  徐砚嘉也学他的样子笑笑,心中又多了几分把握。

  两人隔着很近很近的距离,保持此刻的姿势对视了好几秒,像是在打一场漫长僵持的持久战。

  最终还是梁玦先认输:“是,我说了。”

  “真的吗?”

  直到刚才不知怎么挑起的这个话题,徐砚嘉才陡然联想到昨天王潇楠那番奇奇怪怪意有所指的话,突然有了某种猜测,而梁玦的反应让他越来越怀疑。

  但不知道这方面的生理构造到底是怎样,徐砚嘉本该有些得意的,但居然鼻子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酸。

  所以下意识地提问来掩盖这一瞬的失措。

  “嗯。”梁玦平静地点点头,把在加州那边的事慢慢讲给了徐砚嘉听。

  从跨年夜那天家里给他介绍门当户对地相亲对象时,他把事情捅破的心情就愈发的强烈。父亲临时出事,他赶去照顾,一边是为了尽这份浅薄的父子情义,一边则是想要借此机会让他们接受自己的儿子出柜的事实。

  他原本是想等父亲情况稳定后平静地告诉两人,没想到出了意外——他手机屏幕上的双人照片先被母亲看见。

  顾美如在他意料之中地发了场疯,把套间里的玻璃器件和瓷器都砸了,但意外地,一夜之后她失了力气般找到梁玦,告诉他不管这件事是真的也好,还是故意报复刺激她也好,反正先不要告诉梁父,他的身体状态受不了半点刺激。

  这件事好像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在梁父面前,顾美如甚至反常地格外关心梁玦,一口一句“我儿子”亲昵得让人恍惚却反胃。

  或许是那几日顾美如演得母子情深太逼真,刚闯了趟鬼门关回来的梁父意外有了种享天伦之乐的圆满之感,以至于梁玦在回来前把这件事告诉梁父时,梁父出神了好一会儿,然后淡淡地点了点头,让他快去吧。

  “我和他们的缘分很浅,但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们能被他们祝福。”梁玦拉紧了徐砚嘉的手,举起手在他写满心疼的略微出神的眼睛前晃了晃。

  徐砚嘉回过神来,用一种很执拗的目光直视着梁玦。

  “怎么了?”梁玦被盯得有些无所适从,偏下头看他的眼睛。

  “乖。”他哄道,随后便转移开话题,“说说你,你之前在电话里跟我说在找房子,看到合适的了吗?”

  “哦”,徐砚嘉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那边地段繁华些,租金几乎是学校周边的一倍,连洗衣房改的单间都要一千左右,环境稍微舒适干净一些的都会超预算。”

  “慢慢来吧,大不了就辛苦点来回跑呗。”他晃了晃身子,补充道,看表情并没有话里那么乐观。

  “我朋友在那边有套房子,可以合租可以整租,价格应该会合适一些,你有没有兴趣去看一下?”

  徐砚嘉眼睛蓦地一亮,兴奋道:“好啊!”

  工作不比学校,有整个寒假那么长,初七就又要开工。但徐砚嘉主要负责定制画,相对店员时间比较灵活,但也不能缺席太久。

  于是两天后徐砚嘉便让梁玦带他去看房子,毕竟置办生活用品、收拾行李也需要一点时间。

  房子在离门店临街,步行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小区不算特别新,但也算较老的的富人区,坐落于涔江东畔,兼得都市繁华和江畔的悠闲恬阔。

  即使后来发展中心东移,这边的地依旧没有太大贬值。

  徐砚嘉有些迟疑:“这里的房屋租出去的特别少吧?租金也很贵吧?”

  有钱的大佬不差这点租金,况且租这里的房子对普通的打工人来说性价比不高。如果很幸运地碰上低价,那早就被抢光了,居然还留给他选择的机会?

  徐砚嘉摸了摸头,看着精致的入口绿化小品,不太敢相信。

  “肯定在你的预算之内,就是附近的均价而已。”梁玦这么回答道。

  房子在二单元四层,两人坐电梯上去解锁密码打开了门。

  屋内整洁得像是没有人住过的样子,一切家具器件都崭新无尘。看来主人不仅有很高的审美,可能还有洁癖和强迫症。

  梁玦带他挨个看厨房、绕过流里台去看生活阳台,一处一处把公共空间参观了一遍,问他有没有什么缺的不方便的地方。

  徐砚嘉摇摇头:“他很好。”

  他说的很小声,有种太过梦幻的感觉,甚至有点懵。

  房屋的装修布置已经跟接近他未来的理想居所,不过那是得工作许多年后才可能实现的目标。租房能租到这个水准的、价格也能接受的,未免太幸运了些。

  “装修得这么用心的房子,怎么会拿来出租啊?”

  徐砚嘉一边庆幸一边不免疑惑。

  梁玦没回答上了,“呃”了半声,就听见徐砚嘉问他认真问他:

  “是合租吗?出租的是哪间房?”

  梁玦顿了两秒,回答:“你是第一个来看的,可以先挑。”

  话音刚落,他便推开了主卧的门带徐砚嘉进去看,他私心希望徐砚嘉选这个,特意提前摆上了插花、挂画和陶瓷小器件,书桌靠墙壁边缘放了一个棕色的小熊玩偶和两个手办小人,明显比外面显得温馨一些。

  徐砚嘉看完房间,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纠结和犹豫。

  梁玦不好直说,便等着他先选。

  “有喜欢的吗?”看徐砚嘉仍然没有答案的样子,梁玦指了指走廊尽头那间房,“要不要去看下那间?”

  徐砚嘉呆呆地点了点头,眉间一直不太轻松的样子不知道在担忧什么。

  梁玦这次没跟着他,他自己往前走,心里默默地祈祷这间房间面积小一点。

  他知道租主卧也不会太贵,房东肯定会看在梁玦的面上给他十分优惠的友情价,但他也怕太重的人情难以偿还。

  这个房间在走廊尽头,但排除了已经看过的主卧,大概率会是一个杂物间。

  徐砚嘉这样默默猜想着,推开了房门。

  然后呆住。

  房间和卧室差不多大小,是一间书房,和房屋内其他的空间风格截然不同。

  不同于外面的轻简、奢华、和略显冰冷的刻板,这里面绿意盎然。

  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投射着外面的光景,书柜立在左侧的墙边,旁边是一张紫檀木书桌,上面摆着复古集市上淘来的收音机、老式木箱、画册和一个玻璃水缸,一尾金鱼在其中自由游动。

  画架立在窗前,旁边是垂下来的绿萝和几盆万年青,在冬日里释放出摧枯拉朽的生机。

  太像了……

  太像了。

  徐砚嘉心里默念道,原本犹疑的东西在心里确认下来。

  “他不一定是虚幻的,从二维到三维,或许有一天能真的落地。徐砚嘉,祝你拥有属于你的画室。”

  那道沉稳郑重的声音在脑海里重现,像是绵长春风吹进冬日。

  徐砚嘉心跳起码停止有半秒,而后才规律跳动。他转过头,便看见梁玦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目光沉静地落到自己眼中。

  他问:“住在这里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