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南轩琐梦>第18章

  陈青筠从梦中醒来时,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剧烈咳嗽声。他悄悄下了床,慢慢摸索着找到拖鞋,悄无声息地套在脚上,出门时控制着门发出的声音。

  他走到书净的房间门口,打开她的房门。凌晨两点半,书净开着灯,用纸巾捂着嘴,无法控制地剧烈咳嗽着。

  即便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是示意陈青筠赶紧把门关上,怕吵醒睡在陈青筠房间里的陈子芹。

  陈青筠走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拍着她的背。

  间歇性剧烈的咳嗽中断的时候,她问的第一句话却是:“女儿没醒吧?”

  陈青筠摇了摇头。

  吴书净把身体放置在陈青筠怀中,陈青筠轻轻拥住她。

  “辛苦你了。”书净这样对他说。

  书净从来不说自己辛苦。她最早咳嗽的时候,是大家开始感染第一波新冠病毒时。全家都咳嗽,后来却只有她的咳嗽怎么都不好。因为每天忙着女儿康复的事情,她也没想过要去医院检查,只以为是新冠感染的后遗症。

  陈青筠劝了她几次,让她去医院看看,她却总是说没关系,吃点药就好了。

  陈子芹早上在医院康复,下午在康复机构康复,很多课程都需要书净上辅助,回家以后吴书净还得忙着她的家庭干预,可以说几乎一点时间也没有。

  在书净咳嗽两个月没有好转,似乎还加重以后,陈青筠向公司请了一天的假,陪书净去看病,让外婆接送陈子芹去康复。

  他们两个人,自从生了陈子芹以后,就仿佛被摁在固定位置的工具,有时即便想互相照顾都做不到。本来书净是在工作的,孩子交给外婆带。陈子芹被诊断以后,书净让外婆带着她康复了两三个月,就决心辞职。

  “我妈老了,很多东西也学不会,”书净当时和陈青筠商量时这么说,“家庭干预的作用太大了,我妈这样带下去她不会好转的……而且我妈身体也不好。”

  书净在辞职前,是公立初中的化学老师。他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俩人靠向书净的妈妈和青筠的舅舅借了首付款,贷款在书净学校附近买了一套房,俩人都工作,一起还房贷,一起攒钱还给书净的妈妈和青筠的舅舅。

  大学期间不在一个学校,只是在假期见面的他们,在毕业以后决定要结婚。

  “结婚了就有家了。”书净当时笑得很开心,“你是爸爸,我是妈妈,还有一个宝宝。”

  没有人告诉他们,“家”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失去父亲的吴书净,那一年在陈青筠面前无声地哭泣着,她说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不知道有什么动力可以让她继续生活下去。

  那个时候她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在那天之前,她不仅天真,而且幸福。

  她曾经让陈青筠很羡慕。羡慕她潇洒,羡慕她家庭条件好,羡慕她和郑南轩永远都不会“没有关系”。

  “青筠,你可以帮我吗?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陈青筠知道自己不是吴书净的首选,她把那一切都埋葬了,她无处可去。

  就像无处可去的自己一样。

  陈青筠没有立刻回答,他让吴书净等他一天。

  在他下定决心前,他还有不能死心的,无论如何需要确认的事情。

  他已经不记得那天和郑南轩的对峙是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的。

  他至今想不明白,郑南轩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他想不通郑南轩的疏远,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郑南轩连“逐渐疏远”都做不到。

  也许,是厌烦了吧?

  郑南轩对于要绝交的朋友,一向都没有什么留恋。当年的于岚,那时的陈青筠,大概都是这样。

  直到今天,回想起那个决定,陈青筠才发现,原来他们一直在过家家,那个时候尝过的疼痛,也只是过家家——在结婚以后,不得不面对真正的“生活”,陈青筠才知道,过去所有的想象中,都未曾设想过的一个词——“残酷”。

  买房子的欠债、贷款,书净的生育,陈子芹的诊断,书净的辞职。没有一件事,是可以按照他们梦想的蓝图去实现的。

  那也并不是什么多大的蓝图,只是书净放出满脸光芒笑着说的一句话:“我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你是爸爸,我是妈妈,还有可爱的宝宝。女孩就叫陈子芹,男孩就叫陈晓春。”

  “这名字是不是有点敷衍?”当时的自己笑着这样问书净。

  “那你说说男孩起个什么名字?”

  “陈子轩?”

  “什么宣?”

  “车字旁的轩,怎么样?”

  肚子已经很大的吴书净看着陈青筠,笑了。她摸了摸陈青筠的头发,说:“这个名字不好听。”

  陈青筠笑了笑,说:“那听你的,别叫陈晓春就好。”

  那时书净抱着他,亲吻着他的脸。他轻轻地亲了亲书净的嘴唇,用手挡住她的双眼。

  有时候他会觉得,书净什么都知道,就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日复一日的这样的生活而言,书净的存在才是最重要的真实。

  可是就连这样的真实,他可能都要握不住了。

  书净的咳嗽令人心惊。陈青筠记得那天医生拿着书净的肺部CT片子,含糊地说,可能不是太好的东西时,他还听不明白。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肺炎吗?”当时的他还以为书净是新冠感染后拖太久了,变成了新闻里说的白肺之类的。

  “不太像肺炎,你看,她的肺里一团一团的白色的球,看到了吗?这些地方本来应该是黑色的。”医生指给陈青筠看。

  “那是什么?”

  “很像播散的肿瘤,但是要进一步检查,看看原发病灶在哪里。”

  陈青筠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听明白,原来医生说的意思是,肺部那些一团一团的不该存在东西,可能是转移的癌症。

  书净立刻就被安排住院了。可是书净的妈妈没办法照顾书净,因为陈子芹需要有人全天候的照顾。陈青筠好不容易请了一天的假,他想陪书净住院检查,书净却说:“你去上班吧,你不上班一天,我们的收入就少一天。”

  陈青筠在一个民营互联网企业做程序员,带着一个小组,待遇虽然比一般岗位高一些,但是工作强度非常大,总是在加班,就连周六日也经常被叫回去,事实上他能够请一天假已经很勉强了。

  如果长时间请假,因为他岗位的性质,虽然不会明面上被开除或者调岗,但实质上很可能会被人替代。

  可是他们不能没有钱,陈子芹的干预,每个月花费2万左右,而且书净接下来很可能还需要很多的钱治疗疾病。

  书净生病时,他们两个第一时间想的不是书净的病能不能好,而是陈青筠不能失去工作,家里不能失去收入,真的太讽刺了。

  “我去申请远程办公。”

  “不用,你在这里办公,工作做不好,万一要陪我去做什么你一时陪不了,又会愧疚,还不如去公司。我现在能走会跳的,根本没有什么。”书净在听到自己的病情时,表现得非常冷静,她什么情绪也没宣泄,还对陈青筠说:“没关系,医生说现在的癌症都像慢性病一样,只要长期吃药就没事了。”

  医生并不是这么说的。陈青筠看着书净,没有反驳她,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我不会死的,我要活得比子芹还久。”书净看着病房的窗外,窗外已是盛夏,高柳蝉嘶,万物勃发。

  陈子芹诊断后的一年,康复进展缓慢时,有一天,子芹洗澡过后在床上光着身子跳跃,书净看着她说:“我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比女儿活得长,活到一百岁,这样她就到死都不会被人欺负了。”

  陈青筠当时没有说话。书净只是在自言自语,并没有要他回答。

  陈青筠离开病房时已经是傍晚了,他请的一天假就这么结束了。他要回家,接替岳母,在夜里带陈子芹——任何人带陈子芹的时间长了,都会变得非常无力和抑郁,而书净一个人坚持了两年。

  书净怀孕时,他们在属于自己的新房子里,描绘的那张蓝图——对他人微不足道,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切的蓝图,在子芹被诊断时,已经被撕毁了。陈青筠曾经想过,命运还能就此更坏吗?也许这么糟糕以后,日子会好过起来吧?也许子芹可以一天天康复得更好,也许有一天他们能从这样工具般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书净能够回到她喜欢的工作岗位去吧。

  书净尽了一个母亲能够做的所有努力,书净还总是向他道歉。

  “青筠对不起,是我们家基因的问题。让你的生活变成这样了。如果当时我没有要和你在一起,你就不用承担这些。”

  书净说,她的舅舅,也是郑南轩的舅舅,无疑就是一个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患者。但是他很幸运,他智商很高,出生在只要看学业成绩就能获得工作和社会地位的时代。

  可陈子芹没有那么幸运。她病得那么重,智商也很低下。

  原来命运是可以这样的,在低谷以后,还有更深的悬崖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