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南轩琐梦>第19章

  陈青筠给书净拿了一杯水,让她就着一颗镇咳的药吃了下去。他帮她垫高枕头,给她盖好被子,书净躺在床上看着他,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说:“睡吧。”

  “青筠,我好像一直忘记问你了,你爱我吗?”

  陈青筠看着吴书净,她用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眼神却平静如水。

  “这还用问吗?”陈青筠低声说。

  “命运真是奇妙,我们相依为命,走在一条钢丝绳上。”吴书净笑着说,然后转开视线,“对不起,青筠,你本来可以走到康庄大道上去的。”

  “世上哪里有康庄大道,那都是人不懂事时候的错觉。”陈青筠打开了空调,“调27℃可以吗?”

  “嗯。”

  陈青筠在关上灯,准备离开吴书净房间时,吴书净说:“青筠,南轩今天来看我了。”

  陈青筠打算关门的手停下了,沉默了一会儿,问:“是吗?他还好吧?”

  “看上去挺好的。他在蜗牛和七色花当特教老师。明天你送子芹过去,可能会见到他。”

  “嗯,你早点睡。”

  那天晚上,陈子芹醒了。尽管陈青筠认为自己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在他爬上床一阵子,正要入眠时,陈子芹的腿忽然抖动了起来。

  陈青筠知道,她醒了,也知道,今晚再也没得睡了。

  陈子芹的睡眠障碍起始于两岁九个月。当时她刚诊断不久,陈青筠和吴书净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找可以给她康复的地方,从东乡市残联给的指引上,看到那几十家民营康复机构,选了一家看起来离他们家比较近的机构。

  在那里干预了一个月,陈子芹就开始仿说,青筠和书净欣喜若狂,以为她就此学会说话,就会很快“脱帽”。在开始仿说后的一个月,机构里他们很信任的一个老师建议他们可以使用“听觉统合治疗”,用一种仪器,改善陈子芹听觉敏感的状态,提高她对语言的接收程度。

  这一套理论听起来非常的严密——自闭症干预领域中有无数这样的理论,每一套听起来都可以自圆其说。而当时还是新手家长的他们,轻信了这位老师的推销。

  十次听觉统合治疗,每次戴着耳机听半个小时。陈子芹仿佛被耳机里的声音吸引,可以乖乖坐在那里听到足够时间——陈青筠有一次试听了一下,里面是音乐声,但是混着一些杂音。

  就算没有作用,听听音乐又有什么坏处呢?他和书净当时都是这么想的。

  在听那些音乐的第五天,陈子芹开始出现睡到半夜忽然醒来的情况——通常那是凌晨两点到四点。而她醒来以后,在床上高频率地踢腿进行自我刺激,同时嘴里发出嘀嘀咕咕的声音,终一夜无法入睡。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大人,也一夜没办法睡。那时陪陈子芹睡觉的人是吴书净,而几天下来,每天在凌晨两点开始就没办法睡的书净,足足瘦了十斤。

  后来吴书净才从书上得知,这就是自闭症儿童的“睡眠障碍”。而陈子芹的睡眠障碍忽然出现,和他们用“听觉统合治疗”不无关系。也就是那本书说的,所谓的“听觉统合治疗”,没有实证依据证实它对自闭症儿童有正向作用,相反,有依据表明它很有可能会诱发这类儿童的癫痫或者睡眠障碍。

  如果说后悔,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心情。本来以为孩子被诊断为自闭症已经是绝望了,可是真正的绝望是这种日复一日无法睡觉的情况。

  陈青筠和吴书净开始在夜间轮流照顾陈子芹,白天托外婆照顾,带她去各种医院和康复机构,也正是那段时间,吴书净决定辞职,自己承担下这样非人的折磨——因为陈子芹的康复需要钱,二人的工作相比之下,陈青筠的待遇高,可是他需要很大的精神投入工作,如果经常睡不了觉,他的工作失误就会变大,那么最终的结果就是家里的经济来源会出问题。而书净如果辞职了,白天陈子芹康复时,她可以在机构里,见缝插针小睡几分钟。

  钱和人,没有一样是可以随便对待的。从此以后,他们两个就这样再次被摁死在“家庭”里的“工位”上,各司其职,谁都不敢轻易向对方诉苦——因为有谁会比谁苦呢?都一样苦。如果说出来,不免就成了一种矫情。

  半夜至凌晨,陈子芹连续自我刺激的几个小时里,陈青筠多次昏昏欲睡,却被她踢醒。每一次从半梦半醒当中彻底清醒,心脏就仿佛被锤了一拳般难受。他甚至不敢爬起来拿药给陈子芹吃,因为她如果在下半夜吃了入睡的药,第二天的康复任务肯定没办法坚持,对接近六岁这个关隘的陈子芹来说,每一天的康复,都像在和时间赛跑。

  在这样的折磨之下,书净对他说的那件事,郑南轩回来,并且在子芹即将去的机构任教,反而是个微不足道的消息了。

  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在郑南轩眼中,他将如何狼狈不堪。对他而言,那已经不重要了。十二年过去,他身所置之处,刀山火海油锅,一遍又一遍地把人世可能有的残酷堆叠,幼时那生活中转瞬即逝的温情和希冀,早已熄灭了。

  现在的他,谁站在他面前,都是一样的。往者既不可追,去路也是无尽的幽暗,即便踩伤了光着的脚,他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因为书净身体的关系,最近书净一家人住在书净妈妈家里。书衡在深圳工作,也在那里交往了一个女朋友,平时很少回来。

  凌晨五点多,在床上踢了整个下半夜的陈子芹,顶着黑眼圈跑到客厅,又钻进外婆的房间里。

  外婆起来做了一些汤粉,陈子芹不太愿意吃,勉强吃了几口,就跑到沙发上跳跃。

  睡眠不足是她进行好像跳跃这样自我刺激的重要原因,假如她睡好了,可以自我刺激会变得比较少。可是假如睡前使用安眠的药物,第二天的康复肯定会受到影响,学习项目正确率变低,同时还会出现情绪异常甚至失控——这就是他们不敢给她长期使用安眠药物的缘故。

  也就是说,只有不借助外力的充足睡眠,陈子芹的状态才会最好,但是这对她来说太难了。

  陈青筠早上的到岗时间是九点,而陈子芹今天约好的评估时间也是九点。他请假半个小时,打算先把陈子芹和外婆送过去,中午再让他们打车回去。

  外婆带陈子芹是有些勉强的,如果只是接送,她还可以做得到,但是她没办法做陈子芹上课时的辅助者,也无法在其余时间有效引导或者做家庭干预。

  在书净住院以后,陈子芹的康复质量肯定是下降的,但是这是没办法的。外婆能够帮忙,他们已经够感谢了。

  陈青筠把陈子芹和她外婆送到蜗牛和七色花的临时课室,那是南城汇一城附近的一栋写字楼。

  陈青筠把车停在写字楼下,想起高中时他们几个曾经在汇一城溜冰,当时一起经过这栋写字楼前,那时地面上还有些沙子,陈青筠脚滑差点摔倒时,是郑南轩搂住了他,把他好好放在地上。

  记忆忽然从缝隙中溜了出来,汹涌地冲破了禁锢——当时的他紧紧抓住南轩的手臂,生怕自己摔下去,南轩的手臂非常的结实有力,在搂住他以后,把他带了起来,拥在怀中,轻轻放下。

  当时的自己,多想时间能够停下。

  他记忆中,十几岁的吴书净是模糊的,被未来无数的书净冲走了。可是十几岁的郑南轩是清晰的,因为已经定格在那里了。

  他期盼停下的时光,用另一种方式停滞了。

  陈青筠把陈子芹和外婆送到十楼的临时教室时,有一个非常漂亮,而且气质相当高雅的女性迎接了他们。

  她自我介绍说是这个机构的中心督导,叫高晗,今天给陈子芹做初步评估,大概需要两个半小时的时间。

  郑南轩并没有出现。

  高晗和陈青筠交谈了几句,陈青筠说自己还要去上班,可能没有时间继续待下去,让高晗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一下孩子的外婆。

  高晗微笑着对他说:“好的,如果有什么需要了解,我也可以在线上问你们。”

  陈青筠很快地离开了机构。高晗把陈子芹带到评估教室里,开始和她互动,并且观察她的活动。

  陈子芹的外婆,也就是郑南轩的大姨,坐在教室外面等待,陈颖老师和她聊了几句。

  大概过了几分钟,郑南轩从办公室里出来,和他大姨打了招呼。尽管昨天吴书净和大姨说了郑南轩在此工作的事情,但事实上这是郑南轩七八年来头一次见到大姨,二人的交流有些浮于客套。

  “阿轩是在这里做老师?”

  “是的。”

  大姨点点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看到陈颖在一边坐着,又换了一句:“你妈说你回来上班,没想到是在这里。”

  “我妈以为我在做心理咨询师。”

  “大家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因为做这一行最好就保密。”

  大姨有所感触地点点头。

  “是啊。”陈颖插话道,“要不然经常被人问东问西,不小心泄露了孩子隐私,那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