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暴雪之下>第49章 归家

  2033年5月20日,晴(此处画了一个丑陋的爱心)。

  情人碑果然名不虚传!

  她捧着玫瑰花的样子真好看。

  以后只能做金屋藏起来的娇夫了,真是甜蜜的烦恼。

  2033年7月10日,微雨。

  我加入高级部的申请已经通过了,前前后后花了四个月的时间。

  但是我对于这个结果并不开心。

  因为她那么失落。

  她原本应该比我更适合进入高级部,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出乎我们两个的预料。

  其他同事好像没有感到意外。

  晚饭的时候,她连最爱的香舂鸡都吃不下了。

  对于公司里面的风言风语,我是听说过的。当时我气个半死,和他们吵了起来。

  只恨当时没有发挥好。

  她说叫我不要管,免得惹祸上身,毕竟如果遭小人记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2033年12月9日,阴。

  搬进新办公室。

  许总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喜欢看武侠,居然送了我一套金庸全集。

  哎,一整个下午都想摸出来看看,许总这是想考验我的工作专注度吧!

  ——

  都说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

  这句话非常适合雪花村的情况,你永远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会出现一条被人脚踩出来的道路。

  我们顺着一条小泥路,下坡穿过一片靠山阴的竹林。这片毛竹林也不知道属于谁,总之从没有见人来修整过,地上铺满了飘落的竹叶。

  泥道一转,竹林褪去,眼前陡然亮起来,竟走到了某户人家的屋子后面。

  那是很传统常见的农村屋舍,与外面城市里比起来显然是落后简陋的。房屋主体是规整的石头,石头外面用土泥混着稻草糊了一层。房顶则铺着规规矩矩的青瓦片。

  这样的房子,在村庄中随处可见。

  “好原生态啊!”顾蓝山感叹。

  蜿蜒的小路把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串连起来,像是人身体里的血管。而这一家的屋后,又是另一家的前门与小院坝。

  忽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屋子里出来,见到我们,就和见了鬼一样,原本笑嘻嘻的脸骤然大惊失色了,返身叫嚷着跑进了屋子里。

  “妈!遭了遭了!晏如回来咾!”

  他的尾音戛然而止,随之从屋内走出个皮肤黑黄的中年妇女。妇女身上还穿着满是油渍的围裙,叉着腰靠着门,眼睛乜斜着看过来,说:“晏如,你啷个回来了?不是遭姓陈的接去过好日子了嘛?”

  秦月章接不上话,索性埋头就要走。

  妇女见状,低头对她身边的少年用不大,却足以让我们听到的声音说:“你长大不能干坏事晓得不?不然走哪里都讨人嫌。”

  少年重重地“嗯”了一声。

  “说什么领养,还不是遭退货咾!”女人哼笑着理了理鬓发,脸上是看热闹的兴奋。

  农村的生活百无聊赖,的确需要一个长久的茶余饭后的谈资,用来打发漫长又乏善可陈的光阴。

  我淡然看了她们一眼,正要扭头往前,却不防一头撞在了秦月章的背后。

  乡间小道本就狭窄,容一人通过还算富余,两个人并肩就有些拥挤,所以我们几人是一列鱼贯行走。

  “怎么不走了?”我问。这条小路并没有分支,我并不担心秦月章找不到路。

  秦月章慢慢转过身,直视着门边的妇女,也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所以我做错了什么吗?”

  女人一愣,面孔上有刹那的空白。

  “你……”妇女接不上话,却自觉没有说错,好似少说一句都是输掉了这场口头比赛,“哪个不知道你啊!你爸就是那种人,我看你也有样学样!”

  那妇女的声音本就尖锐,又带着几分气性,直听得我心里烦躁。

  “走吧。”我推了推秦月章。

  许黯然若有所思地把视线在我们所有人脸上划过,黑色的眸子沉静静的,不知道他在思考着什么。

  顾蓝山张张嘴,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我却第一次在秦月章脸上看到近似于执拗的表情,他嘴角不自觉下压,像是压抑着情绪。他没有继续往前,反而认真起来,和在雪城大学里做心理学研究报告时一样认真。

  “所以你在以你臆想中,我未来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罪过,抨击现在的我——即使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做错。”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秦月章的声音低缓动听,如某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乐器发出来的声响。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夏日里突如其来的暴雨雨滴,猝不及防,让人无可回避。

  在我们的计划开启之前,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十年未见的连朋友都说不上的人,做到这个程度真的值得吗?

  我当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自己在追求什么呢?我想要做什么呢?我心中有个答案,但彼时却不可名状。

  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可在现在,就在刚刚那个瞬间,我忽然间想出来了。

  我曾经在知道真相后,那么迫切地想要报复所有人。我要撕扯开那些虚伪的遮羞布,想看被愚弄者恍然大悟时的可笑神情。但实际上,我做这些,都只是想向所有人证明——我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说来可悲,我一生最恨自证清白,可却偏偏陷在这个怪圈里挣扎不能。

  我永远也想不到,第一个承认,我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的人,居然是秦月章。

  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设想过,能够真的有一个人理解我这难言的一生。

  我莫名又回想起在列车废墟之下,在雪花中学的星夜时,我们曾相依为命,他也轻声开解过我。

  这是他作为心理学者的职业本能,还是真的……

  什么是真实呢?什么又是虚幻呢?

  暴雪之下,或许一切皆是虚幻,可所重现的一切过往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而我此时此刻心头的跳动,也是真实的。

  那妇女翻了个白眼,拉扯着身边的少年,回身进了屋。木质的房门碰撞门槛,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直白地嘶吼着对我们的不欢迎。

  顾蓝山摸了摸鼻子,说:“怎么都这么不客气呢?好歹不是亲戚也是邻居的。”

  许黯然深深叹了口气,说:“一个没有了父母的少年,是最容易成为所有人欺压的目标的。因为用他来发泄愤怒和生活的不愉快,是最廉价又不需要担心后果的。”

  “走吧。”我戳了戳秦月章的脊背。

  他却用很低的,只有我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对不起。”

  我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

  秦月章没有解释,踩着小道往前走了。

  村庄里有两块很大的池塘,其中有一块就是我父亲晏安德年轻时挖掘的。村里很多人会在池塘里洗衣服,也算是造福了大家。

  可惜现在,他的劣迹还在村庄里回响,所有人都遗忘了他曾经的好。

  池塘往上是一小块还算肥沃的土地,我母亲曾经在这里种我喜欢的西红柿,而我的家就在这块土地的上方。

  农村的土地意识是非常强的,每一块土地都有着它名义上的支配者。现在,这片曾经属于我家,或者说到现在为止,名义上依旧属于我家的土地上,却生长出了令我陌生的农作物。

  一个头戴草帽的男人正在地里干活,裤腿高高地挽着,露出干黄的皮肤。

  他看到我们,很惊讶地说:“晏如,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跟着陈大鸿走了吗?”

  秦月章已经很习惯了,直接说:“我带朋友回来看看。”

  男人抛下锄头,略带尴尬地左右摆了摆手,草帽宽大的帽檐把他的脸藏进了阴影里。

  “这个地……我看你屋头已经没得人了,所以我就自己来种点东西。反正你也用不到,放着不就是浪费。”

  他越说越觉得理应如此,脸上的尴尬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坦然。

  是的,当年我从我的养父母家里离开,回到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时,就是这样的处境。

  像一个病毒,被所有人嫌弃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