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申国志>第8章 大梁士

文城注意到了大梁士的变化,自从斥候越过行议和他说了某件事后,大梁士的目光便时不时地往他这边移动。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举动,大梁士看向篝火的目光也出现了疑惑。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名年轻行议脸上的疲倦被从内心渗透而出的巨大力量冲散,他时不时地连续在几名斥候耳边交代一些话,因为距离太远,加上有火光遮蔽,就算是能看到唇语,文城也没有将那些东西组成一句完整的话。

着实古怪。

文城感觉有一种压力莫名地朝他这边压倒过来。他是这里唯一的变数。

那名斥候回报的东西,虽然说不一定和自己有关,但是大梁士要求继续巡防这件事,明显是在拖延时间。如果是斥候在某个地方发现了重大异常,直接带人过去处理才是正道,如果不是太大的异常,则不需要如此麻烦。

在拖时间。

注意到大梁士的目光又在自己身上扫了一下之后,文城的心中浮出这样一种不适感。

文城太过放松了,说不定在刚才就暴露了一些东西给东军的人了。

被大梁士气质感染的文城,暂时忘记了自己一直身在最大的危险之中。他的匕首丢失了,他身上的伤口,每一条都能让他身份暴露。

文城将目光低下,心中如群蛇乱舞般狂躁不安。

不过也有可能是……

不,不可能是,不可能是我之外的原因。因为那名行议的目光也在时不时地看向大梁士,他们还没有就这件事达成一致,从大梁士拒绝沟通的姿态来看,大梁士心中已经有定论了。

也有可能和我无关。这种可能是有的。那个时候,黄育同是怎么说来着?

如果处在不能脱离的处境中,参尉需要做的是最坏的打算,而不是怀有什么幻想,就算事实最后证明并非如此,参尉也能有备无患。

现在,最坏的会是什么样呢?被东军抓住?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对方一定早就下手了。脸已经被对方看过了!

被看过了么?

虽然坐在火边,但是脸并没有完全被看到,不然对方不会一直将目光往这边瞟。身边的话,因为斥候一直在吵闹,注意力会分散到他们身上去,没被看到的可能是存在的。抢一匹马离开的话,便会坐实罪状,这是最坏的打算。而且,那些斥候在下马之后,将缰绳栓在一起,硬要抢马的话,又不可能马上解开。

文城将脸又靠近膝盖一些,他注意到东军的人已经不看自己了,大梁士还不断地下发命令。

是不满意巡防的结果,是在发怒吗?

注意到气氛变化的斥候也不那么吵闹了,而是紧着面孔用悄悄话问周边的同伴。

“有点不对劲。”

“不知道,参尉有他的打算吧。”

从斥候的反应来看,这是之前没有过的情况。

文城自知是唯一变数的话,那么参兵尉的异常举动就可能和自己有关。实际上,斥候那边也有目光已经在看文城了,但是碍于军令,他们没有和文城搭话。

文城心中的焦虑感越来越重。

这在军中相当寻常,没有人会去询问或者试探将官的心思。但是对于不是军中人士的文城来说,这样的沉默显得煎熬。

随着时间的延长,文城的焦虑感达到极点,最后缓慢回落。文城开始想这件事应当和他无关,就算有关,也不是什么杀身的大事,不然的话他早就被言贺军拿下了。

只要天佛士的那层外壳不被人发现的话,再多的为难,都可以以滞留民的身份从容面对。

在一层层焦虑的泡沫破裂之后,文城越来越自信了。

就像赌徒输得发昏突然间变得自信起来一样,文城觉得这件事一定和自己无关,他虽是场中的变数,但是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变数在场外的可能性更加大一些。

文城又开始想这个参兵尉为何与众不同。

大梁士的气质,不是那种意气自若的气质,而是冷若寒霜的冰冷神采,文城甚至怀疑,那张脸被篝火照亮的时候才会觉得有一点温暖。

武卒们又例行做了一次巡防的任务,时间拖得很晚。

“队伍由商书带回吧。”参兵尉起身,他的手中亮了一下,文城的心猛地紧了一下,心中松懈的重担再次高高悬起。

“那是什么?”

行议卢文招呼那名中年百夫长过来。

大梁士表情没有变化,径直走向文城,像是一杆将旗一般气势十足,文城避之不及,呆坐在原地。

“你是滞留在这里的人对吧,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走。”参兵尉俯下身,他的语气不再严肃,更像是在攀谈。

“回参尉,是阆庭的人找我过去做工。今年是第二年了。”

“是吧。”参兵尉随意将灭火时飞到他脚边的火星踩灭,“你住在哪里。”

“回参尉,小民住在城东。”

“不用称呼我参尉长参尉短了,我叫梁平。你是一个人住还是有其他人?”

“两个人住。”

“我没听过还有人住那里,你总不见得住山里吧?”

“正是,是木铃寺。”

“是僧人啊。难怪。”梁平将手伸向文城,“山那边还有巡防,现在时间太晚了,你过去不方便,我领你过去。”

“岂敢麻烦参尉,小民自己过去就好。”文城做出恭卑的样子。

梁平的手抓住了文城的肩膀,而且并不是要放开的样子。

“会骑马么?我见过怕马的人,坐上马的时候会惊慌,就像不会游泳的人入水一样,一点点水扑了鼻子就会乱了分寸。”

“以前没有骑过。”

这是谎话,文城来的时候坐过斥候的马。而且梁平应该也看出来了,文城之前还看过斥候的马,那个表情也不是单纯地在看马。

“这样啊。也不是必须要骑,你坐马上,我牵马带你过去。”梁平自顾自地说,“骑马也好,游泳也好,死前都尝试一次最好。”

文城的心悬起来,都不知道梁平是怎么将他扶上马的。有人觉得反常过来询问,梁平叫走部下,牵着马朝稗馆的东边走去。梁平的部下们眼神疑虑,但没人再说一句话。

时间过得又快又慢,快到每一刻都让文城心跳加速,但又慢到似乎这一点时间永远无法过尽。梁平没有和文城再说话,而是牵着马一步步地在前面行走。

古怪,哪里都古怪。

为什么东军的参兵尉会给一个滞留民牵马,这种事真的会发生么?

“你说你去过阆庭,那边是北军的地界,见过朱援吗?”走了一阵,确定四周无人了,梁平才开口。

“没有。”

“他可是个大人物,你应该知道他叫柱将军吧。和他的姓氏有关,但更多的是他拿下汾水二十六国的战绩,缔造申国西都府的人就是他。我之前拜托人去问好,却也老见不到他。东军就完全不是如此,之前也有人来拜访田将军,田将军从不避讳,来人都是客嘛!”

感觉梁平的最后一句话是要笑出来的语气,但是文城并没有听到他的笑声。文城不知道从何回答,于是保持沉默。

“你不太喜欢说话,是吧。这是一件好事。对了,你说你住在木铃寺,是信佛的?”

“是被人收留。”文城的手开始发抖,话题终于来到他自己身上了。

“不是僧人的话,在木铃寺这种地方应当住不习惯。怎么,阆庭的人不收留你?”

“是北军要求我们不能在阆庭留宿的。”

“这样是吧!那你知道佛陀吧。我常听人说佛陀是智者,无所不知,信仰智者应当很轻松吧,不管聪明还是笨,只要听智者说的就好了。谎言也好,编造也好,智者的话,愚者可能要想一辈子才想通。我说的话你明白么?”

文城摇了摇头,他还在想梁平的意图,心思没有完全放在他说的话上,在一阵沉默之后,他才意识到梁平并不能看见自己的摇头,连忙说:

“不明白。”

“这样啊。”梁平做出了点头的动作,然后又对文城说,“我在贺军中不认识其他人,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我有时候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智者,就会做出将其他人视作愚者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情来,你能明白吗?”

不等文城回答,梁平继续说:“人的内心所做所想都是为了自己,这是聪明人会做的事情,实际上,也有违背自己内心而去追求和他人共处融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会削减自己的利益。佛陀究竟是智者还是愚者,我觉得是后者。不过,如果每个人都是智者的话,过于泛滥的东西终将引起失衡,就要将智者的定义反转,佛陀是智者的话,是这一方面对吧?他能克服自己的内心,去做一个所有人共有的内心。”

文城不明白梁平说的是什么,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触碰到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梁平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

“还没有问过,你的籍贯在哪里?”

“我是北都府中梁县生人。”

“中梁……噢!我去过中梁,中梁和骨川很近啊!中梁的县尉叫许禁,是中寅馆白羽年——我忘了白羽几年了,罪过!他的年纪很大了,应该是天元年间出生的,我见他是在四年前,他现在应该七十多了——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应该知道他吧。”

文城愣住了。梁平似乎是在怀疑自己逃避兵役。从文城的年纪来看,确实也会被人怀疑逃避兵役。最要命的是,文城那个北都府的身牙是买来的,他完全不知道中梁县是不是有个叫做许禁的老县尉。梁平如若真的以为自己是逃避兵役的话,许禁这个名字就有可能是陷阱。

“我没有在军中服役过,中梁县蝗灾的那年逃难来了都内。”

“哦,没见过许禁。那等金府开了,你就可以回去了。中梁县是好地方,我好多旧部下娶了中梁县的女子,那段时间真的是喜酒都喝不过来。”梁平没有继续话题,而是停了下来,“你今天这么晚回去,那名僧人会担心的吧。要我为你对他做解释吗?我有马,来去都方便。山路好走吗?”

“不用了,他很早就睡着了。之前北军有操练的时候,我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他等不到我就睡着了。”

为了找那把匕首,文城以北军操练为借口晚归过许多次。文城迫切地想要远离梁平,他又撒了一个谎,因为早出的话,文城是不会晚归的。

“北军的人见到你和我们接触,可能会盘问你。如果有这件事的话,让盘问你的武官直接来找我就行。我忘了介绍了,我的名字是梁平,前武阳尉梁秀之孙,言贺军第一营的参兵尉。早些年在骨川军做行议大夫的时候,他们封我为大梁士,不过现在很少听人这么叫了。还有,过几天我有件事要去北军那边。你叫什么?我也忘了问了。”

“文城。文字的文,城池的城。”

文城听到梁平的自我介绍心中一阵震撼。

竟然是言贺军第一营的参兵尉,果然,那种镇定的气质并不虚假。但是这么年轻就能当第一营的参兵尉么?

文城记忆中晋升最快的是申国的名将礼庒,礼庒十二岁入行伍,十七岁成为参兵尉,也是申国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参兵尉。礼庒升参兵尉的时候,功勋已经碾压同时代的所有参兵尉了。但第一营的参兵不一样,首营的参兵尉更加看重品行,品行大多数时候是从年纪看过来的。

“好名字。我和卢文说过,他要是叫文的话,晋升就是会快很多。人的名字的确重要。我祖父就是因为名字中有个秀字,才被朱援看中,也算是开拓西府的功臣吧。”梁平停了下来,像是在问文城,又像是在阐释一件事情,“有些人在做的事情的意义,你说他们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明白?”

梁平这么说文城又答不上来了,又回到了之前梁平说话,文城沉默的情况。

“没有意义的东西,坚持下来的话靠的是编织借口找到的动力。所以我一直在找自己的借口,今天九郎为我找到了一个。你滞留在这里,可能会有失去勇气的时候,那时候也会给自己找一些借口吗?”见文城不回答,梁平缓缓发问,“有时候我会想,在这种地方没有借口就活不下去,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虫鸣声如潮水一般浮起,在月色全无的天空在原野之上浸润出一种压迫感十足的气势。

“九郎——我们会将斥候成为郎,九郎在草地里发现了这个东西,大概是没有月色,所以才能发现。”

梁平从怀里拿出文城的匕首,文城顿时屏住了气息。他不动声色地观望四周,附近只有他们两人。

在这里杀人的话,要过一段时间才会被发现。但往东走就只有木铃寺,梁平摊牌的时机算计得真好,一旦文城出手他就是最大的嫌犯。

“我在上面找到了天佛寺变体的阳文,在想,如果你能知道这个是什么的话……”梁平挥动匕首,划出一个让人心惊动魄的弧度,匕首指向东军兵营的方向。他的侧脸在微弱的光芒下如石刻一般威严神圣。

“我是东军第一营的参尉,那边发生了,就连我也无法参透的事情,如果你知道这把匕首的主人是谁的话,请让他代我传言……武阳尉梁秀之孙,梁平至死依旧效忠申国……”

梁平将匕首反过来递向文城,文城斟酌了片刻,将匕首接了下来。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山冈之间,文城站在原地,看着梁平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能反应过来。

“言贺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