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申国志>第9章 质问

文城将一小袋面放在佛座前,对着佛座上的佛像合十行礼。

他回头看了一眼裹着旧毛毯,蜷缩着身体熟睡的卿马,蹲下来侍弄那快灭的火堆。

卿马很快被火烟呛醒,咳得很难受。文城见状转身将唯一一扇门打开,外面的风灌进来,火亮了一阵,火星扑向佛像。

“关上……快关上!”

卿马一边咳一边指着门对着文城喊。

文城立即将木门关上,转身扑打布幔上的火星。

“你好糊涂,这间庙差点被你拆了。”

卿马站起来,去看布幔的烧毁程度,发现上面只多了几个空洞后没有发作,他问文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子初吧。”

“好晚……”

卿马想要说什么,但又被咳嗽遮掩过去,对于文城的事情,他总是这样的态度。

普通人和僧人在相处时会有一些疏离感,和他们相处的时候总觉得有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文城和卿马说过,卿马的回答让他很意外。

“心中一世界,身外一世界。”

“我今天去了西军那边,几名参尉让我帮他们念佛经,站着念了半天,有些累。”卿马疲倦地笑了笑,他看到了文城放在佛座前的布袋,有些意外地说:“杜家的家主真是大方。”

文城没有说这份口粮是那位大梁士给他。

“你现在想不想吃?”

“我不饿。”

文城将火生了起来,扑腾奔窜的火光将文城疲惫的脸色映照在卿马眼中。

“我看到你的脸色很差。”

“去湖中取水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湖里去了。”

卿马脸上笑意越来越浓,最后还是没有掩饰住笑出声来,文城抬起视线看向卿马,发现卿马正看着自己发笑。

“我听西军的人说,阆庭后山的湖里有大鱼,北军不会去捉?据说那些鱼比人还要大,毕竟好多年没人捕捉过了。你见到过吗?我还听人说鱼长大了之后视力变差,会不会把你的船当成食物?”

“还没见过。”

文城没有在湖里见过大鱼。他想应该是湖太大了,鱼有足够的地方藏身。

“那还真是浪费。”

“僧人也杀生吗?”

卿马把头缩了回去,裹紧毛毯,眯着眼睛烤火,过了一会竟然坐着睡着了。

文城往火里扔了块木柴,自己坐在佛像前卿马看不见的角落,整理近些日子的思绪。

在阆庭遇到的文吏,他最后看向文城的眼神,那种自信外露的笑容和那些刑国武者并无二致。那两人会是淹狸司的武者吗?

拔鳞的痛感耗尽了文城的精力,就连简单连续的思绪也变得浑浊起来。

文城在这种浑浊的状态中缓缓睡去,他又做了一个很吓人的梦,在广阔的冰面下,游龙翻滚,巨大的瞳仁中反照出文城的眼睛,无法阻止的屠杀,直到最后一人死去……

郑矩躺在营帐外的草车上,看着天空发呆。作为游卒,将营地的杂务清理完毕后,伍长允许郑矩休息一会。

放到以前还是参兵尉的时候,郑矩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安于这样的现状。

经历了那一场审判,郑矩丧失了在权位上打拼的心气,甚至在死狱的那段日子,他一次都没有为自己辩护过。

只是在行刑的最后一刻,其他营的一个文吏将他救了出来。

说起来,进死狱前,郑矩并不认识子舜。贺军有许多从都内官门临时指派过来,专职记录言贺军行为的官吏,这些官吏不喜欢军人,在军营中有自己的小圈子,对圈外的人总是一副回避的姿态。

子舜大概是那个圈子中的另类,不然为什么要拿着自己的前途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呢?

郑矩对着天空无声地发笑,或许现在的处境对他来说不是坏事,虽然丢掉了二十八营的参尉官职,但自己的人生反而因为这一场变故而振奋了不少。

伍长在用作仓房的帐篷处对郑矩扬了扬手,郑矩举手回应,笑着朝伍长方向快步跑去。

“库里的箭都发霉了,请你来清理一下。”伍长不耐烦地盯着郑矩,“之后有时间的话多拿出来晒一下,这里和那里都连着土,潮气重。”

伍长虚指了几个方位,示意郑矩在那些位置铺上干草。

帐篷内许久无人走动,空气很闷,伍长又交代几句后便匆匆离去。北军的兵器保养不善却无人受罚,好像这些东西本身就是无用的一般。

郑矩在库内找不到保存良好的箭,只好先把尚且能用的箭先挑选出来,最后只留下不到三成的箭。

伍长算准了时间,走过来查看郑矩清理得如何。他在郑矩丢弃的兵器处看了几眼,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对郑矩说:“这些就不能用了?”

“箭羽或者箭身朽坏了。”

“那把箭簇摘下来,清出来的良品收拾收拾,可能最近用得着。还有多少张能用的弓?”

“四十三张。”

“四十三张……四十三张……”

伍长挠着头连续念了几句,接着不管不顾地对郑矩说:“四十三张不行,至少要七十张,充充样子也可以,把能用的放前面,不能用的摆在后面,这样够七十张吗?”

得到郑矩肯定的回答,伍长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说:“箭可以少一些,弓不能少。”

郑矩用了一个下午来清理弓和箭上的霉菌,又将能用的弓箭放在一起,才走到伍长处回报。

伍长的表情还是不高兴,但没有当场发作。

战械的损坏是看守者的罪行,不过,就算是正常的羽箭空放个四五年功用也会大不如前。如果还缺乏保养,那么就算是用最好的材料,几年下来也该腐朽了。

“最近要用弓箭?”闲下来没事做的郑矩攀问伍长。

“不当问的不要问。你还年轻,又是游卒,要记得,少说多做。”

“不会是要备战吧?”郑矩没有顾忌伍长的忌讳,他说备战是夸大的说法,备战是不会用那种中看不中用的弓箭的。

“不该打听的少打听。”伍长低声呵斥郑矩,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郑矩好事地还想继续盘问,余光突然看到有武官朝这走来,他和伍长匆匆打了个招呼,钻回了休息的营帐。

郑矩虽是游卒,但贺军本是一体,所以来到十二营从来没有被人欺辱过。

生活的时间一长,这里的兵卒和他们没有了最初的隔阂,好像一开始两人就生活在这里一样。

作为游卒,子舜的工作和郑矩完全不同。子舜在昏暗的帐篷内清理兵器,子舜则在营内整理备份十二营的来往文书。

韩堂营不缺文吏,但无人可以做得子舜一般。

郑矩记得自己有一天不小心把文书的一页弄脏了,而后他便见到子舜又写了一页,这一页和他弄脏的那一页同样工整,除了脏痕看不出差别。

郑矩在青道宫做讲师的时候抄过兵书,兵书缺失的章节要补回来相当困难,有时候抄写一日也不见得能补完一页。子舜在文吏的工作上超出了常人太多,韩堂因此才没有为难子舜,顺便也关照了自己。

越是这样,郑矩就越难想清楚为何子舜当初要救自己!

他不止一次问过子舜这个问题,都被子舜搪塞了过去。郑矩还问过子舜的过去,得到的是相当模糊的答案。

就算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回忆的过去,但两人之间的交情也不短,这都不能触及子舜的过往吗?

北军的文吏大多来自司寇府,不知道子舜是谁。

如若要知道子舜的过往,便只能回南军找认识子舜的人。可郑矩在那里杀了人,就算别人暂不追究,想来也不会有人愿意和自己接触。

随着时间的推移,郑矩想要了解子舜的心情越发迫切。

以郑矩的见识,没有人会毫无缘由地去救一个在死狱里的人,就算真的是蒙冤之人,最多就在旁边发发感慨而已。郑矩一开始想子舜会不会是自己本家的人,试探之后发现子舜从未去过东都府。

郑矩放弃了,他想自己毕竟背了人命,那就权且当子舜救他是出于糊涂的正义感吧?

可最近的有件事把郑矩的心思又勾了上来。

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会因为上司的几句话去做伪证吗?

詹子遥杀死了洪家主仆,这是明眼人就能看出来的问题。

为何子舜会为了这样的人辩护呢?他们本就是游卒,兵营内的事务和他们没有关系,遇到事情避之犹恐不及,怎么还会主动迎上去,为人遮蔽?

郑矩旁敲侧击地问子舜时,子舜总是温和地对郑矩发笑,然后说“没其他更好办法”这样的话。如果再追问下去,便会见到子舜沉下声去,过好一会才说“说的也是,可做都做了”。

还能权且当做子舜一时头脑发热,被韩堂欺蒙过去吗?

不能继续再追究,再追究下去会失去子舜这个朋友。

郑矩这么想的时候,又有一个人闯入了郑矩的视野。

北军和滞留民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北军军纪严明,军士出营便是操练,不会和滞留民交流。前几天子舜对那个滞留民文城的印象,应当是在稗馆之前留下来的。

郑矩见到了机会,决定去询问文城。

从十二营去辕门之后的通道并不容易。

通道内除了巡视的千夫长曹病,还有轮换的参兵尉,这些武官见到通道中出现陌生人,便会前往询问,以防有人对兵营不利。

郑矩连续好几天都被曹病堵了回来。终于还是让他等到了机会,大概是北军有什么任务,把曹病调了过去,只让参兵尉黄亥、卢采负责监视。

这两名参兵尉都认识郑矩,听到郑矩奉韩堂之命要调查一名滞留民后,都没有为难郑矩。

卢采示意郑矩在大军归营前离开就行,黄亥更是问起郑矩在南军时的事情。他们两人都不知道郑矩以前是参兵尉,但谈吐间没有上位者的架子,在北军很少见。

文城结束在杜家的工作,慢步走下阆庭。清理腹部的鳞片让他心力交瘁,以至于就连在阆庭巡视的宫内军以为他受到了主家的虐待,遭到了一名百夫长的询问。

文城用掉到湖里的借口避开问询,百夫长没有继续盘问,而是要文城抓紧时间离开阆庭,他说北军刚打过一通鼓,归营的时间快到了。

在通道的入口交付木签后,还是一名十夫长领着文城走出通道。文城跟在十夫长身后,目光紧盯着自己的脚,走到通道中段时,有人在后面叫住了十夫长。

“王老,韩参尉让我来问几句话。”

郑矩走到两人面前,他看清文城面容苍白,病态显露,心想这人怕不是得了什么重病,北军是怎么敢把这种人往军营里放的。

“韩参尉有什么吩咐?”唤作王老的十夫长问,“怎么不见詹卒帅。”

“要说的就是因为詹卒帅的事情嘛,他在阆庭出了问题,韩参尉说这名滞留民可能知道一点东西。”

十夫长没有阻拦郑矩的意思,他只是好奇既然是问话,为什么不本人当面来,或者是让自己信任的人过来。再不济的话,也应该是营内的其他武官,不至于派过来一个游卒来问话。

“最近营内的事情很多,参尉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让我来问几句话,王老不要为难我嘛。”

十夫长让出身位,示意郑矩可以问话了。

“还请王老回避一下,毕竟是营内的私事,参尉不想其他人知道。”郑矩又笑着请求十夫长。

“我在前面等你。”十夫长说完朝着辕门走了三十步后停下,示意在那里等文城。

“好,我这个人比较直接,那我就问了。你和子舜是什么关系。”郑矩敛去笑容,快言快语,没有和文城拖延,想说的话直接说了出来。

“子舜?”几日过后,文城的心绪还在梁平送来匕首这件事上,他只觉得子舜这个名字耳熟,就是记不起来叫这个名字的人是谁。

“那你认识我吧?”

文城点头,他在阆庭见过面前的这名士兵。

“那就好,我们前几日在阆庭见过的,子舜是我身边的那个人。”

文城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阆庭遇见的文吏,当时文城身体虚弱,两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对两人的身份记得很模糊,只记得两人的脸。

“我不认识他。”

“可他说认识你。我们是从南军过来的,你去过南军?”

“没有去过,我住在城东的木铃寺,去年秋天来的阆庭,之前都在东军的兵营帮工。”

郑矩垂下眼睑,沉思了许久,在第二通鼓响起来时才说,“那在稗馆之外的地方你见过子舜吧?我看他对你有很深的印象。”

“我是北都府生人,经人介绍来的都内,没去过其他地方。”

“说谎,你就不是北都府人,我听你的话里面有西都府口音,你刚说没去过西都府。”郑矩脸色阴沉,他在青道宫做讲师的时候,接触过西都府的生徒,文城说话有西都府口音。

“我住在木铃寺,同住的僧人是西都府人。”

郑矩眼神严厉地盯着文城,他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眼前的这个人身上藏了非常多的秘密。

“木铃寺的僧人是西都府人?”

“正是。”

文城的肯定稍稍打消了一些郑矩的疑虑,郑矩继续问:“你在阆庭多久时间了。”

“最初是在东军帮工,后来发生了瘟疫,来阆庭是去年秋天来的。”

“这两年里你见过子舜吗?”

“没有。”

“你果真不认识他?”

第三通鼓响起,郑矩看到十夫长脸上的表情变得不耐烦起来,大概是察觉出来了什么不对。

“不认识……”

“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有无可能……”郑矩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认识他的,只不过当时他的身份不是文吏,是其他身份?子舜之前在司寇府,你一定去过司寇府,你在瞒着我!”

郑矩觉察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身前的滞留民眼底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慌乱。郑矩想要继续追问,十夫长在远处咳嗽了一声,郑矩回过头去,十夫长指着战鼓的位置,鼓手的第三通鼓要打完了,这是大军回营的信号。

郑矩不得不中止对文城的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