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申国志>第7章 营地

文城从阆庭出来,时间到了傍晚。文城按照规矩上交了木简,负责通道秩序的参尉韩堂拿起木简,眉头很明显地皱了一下,往后扬了扬手。

“带他出去,不要堵了战车的路。”

韩堂没有任何的亲和力,在文城见过的参兵尉中属于非常自负的那一类,他们看不起滞留在稗馆的平民,将滞留者视为养不熟的蠹虫。

上了年纪的十夫长领命,跟在文城的后面。

操练结束归营的武卒挤满了通道,两人走走停停,不足百丈的通道硬是走到天昏时才走完。

“你应该早点出来的,不要再有这种事了。”

“是。”

“不要这么回答。”

十夫长看文城年纪轻轻,说,“你也是个可怜人,我就当一回长辈,管教你几句。兵营这种地方,你能少来就少来,这里不待见生人。就算有生计,也得考虑着点模样,你这幅样子的确不招人待见,用点心计总能扮着点。还有就是看到那些武官,脸上带点笑也是好的。做人要学会装样子。不过韩参尉也不是对你,你不必往心里去。”

十夫长摔下一堆话就回到了通道,很快就消失在通道密集的人流中。

文城纳闷地看着十夫长的背影,猜想韩堂针对的人是谁?是晚归的那两人?可他们在操练结束之前归营,应当算不得晚归吧……

怀着疑虑的心情,文城从阆庭折返木铃寺,期间又遇到了高呼着“言贺”二字回归军寨的人,到了矮坡迭起的地方,巡防的武卒多了起来。

虽同属言贺军,贺军的五个兵营之间并不经常沟通。主将蔡严坐镇的军营接近东军,蔡严很少露面,甚至去年田泷死时也未现身。

如今统领东军的是之前的副将尹达,属兵占贺军总兵力的四成有余,由朱援坐镇的北军,占总兵力的三成不到。余下三成由西北两个兵营分去两成有余,西、南兵营的主将分别是王诏和石阚。蔡严不擅长统兵,只取了不足一成的兵力做亲兵。

这是贺军对各个兵营数目的解释,文城从其他人口中听来的是北军有四成,东军只有三成,是北风压了东风。

像文城这样几乎每日出入北军的人,没人来往的路上都会受到不同军营士兵的盘问。

不过言贺军士兵只是询问身份,不会旁生枝节,更不会刻意为难。

今天的天色比昨日黑的要早很多,文城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在天色尽黑之前离开东军的巡防范围。

当他看见一串星点般的火光在已经被黑暗除去轮廓的丘陵中起伏时,脚步不由加快了许多。

“站住!”

文城走到一个山坡下时,身后响起了人声,接着是一阵马蹄声朝他赶来。文城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巡防的武卒骑马过来,发现了他,马上的武卒侧身,将火把朝他脸前扬了一下,看清人脸后,挥动火把向后面的同伴示意。

“东军今日有夜间巡视的任务,为免你被误伤,请你到营地暂时等待一会。”

不待文城说话,一名十夫长跟了过来,那十夫长问清情况,说:“九郎,你先带他回营地,送到之后再跟过来。”

武卒拉了一下缰绳,驱马走向文城。

“这人身上……”

九郎看到文城衣衫破旧,气味难闻,忍不住埋怨,看到十夫长严厉的目光,顿了一下,做出认命的表情,

“之前骑过马吗?”

武卒问文城,文城摇头,实际上,文城是会骑马的。

“那你坐我身后,抓住我,我慢一点。你不要怕,不会掉下去的。”

马蹄声掠过山冈,武卒单手持着缰绳,另一只手平持着火把,在山冈间发出畅快的清啸。

这阵清啸是在向附近的人预告自己的身份,文城发现这名武卒的身份是斥候。

“你是从来北军过来的吧?”九郎试探地问文城,“我听说北军那边和阆庭冲突不少,本来北军从军中选了一些仆从过去,但人家完全不领情。你是早前就住在稗馆吗?”

“不是,我是卖货郎,送货送完,金府就有了。”

“原来这样,难怪你不住城北。我不是故意要贬低什么,啊……那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贼人,你不住那里也是好事。”九郎停住马,将火把举高,看到不远处有火光示意,他立即追过去。

斥候见文城不说话,问:“你住哪儿,怎么这么晚才回去。”

“住木铃寺,今天北军操练结束得晚,耽误了时辰。”

“那是北军近日有大动作,大梁士也要过去。对了,你以前来过我们东军是吧,去年田将军还没死的时候你应该来过,后来周中军把你们赶到阆庭去了。”

“正是,你说的大梁士是谁,我不认识他?”

“啊?你不知道?骨川军你总不会不知道吧?”九郎的语气和脸色都变得惊讶起来,他在好奇竟然有人不知道大梁士。

文城摇头,他知道骨川军,但不知道大梁士是谁。

斥候又追问,文城这才说出他不知道谁是大梁士。

“怪事,大梁士的名气,在申国已经堪比柱将军了。”

文城知道柱将军,他在易县的时候听过当地人说的柱将军朱援开辟西都府的故事。如今朱援是北军的主将。

直到营地之前,斥候九郎都在为文城喋喋不休地介绍大梁士的身份,不过在文城看来,九郎描述的不过是自己心目中的英雄罢了。

如果真的堪比朱援的话,那他的权位,怎么可能只是东军的参兵尉呢?

要知道,朱援为申国开疆拓土,拿下了汾水二十六国,确定西都府版图,才被封为柱将军。相比之下,斥候口中的大梁士梁平守卫北都府时候的职务也不过是行议大夫而已。

九郎把文城带到了临时驻扎的营地,将他放下之后,调转马头,追逐之前的队伍。

丘陵间的缓坡下亮着一大团篝火,从文城这个角度看,能看到篝火旁边有大概二三十人,远一些的人则是因为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他往前走了一步,立即被人喝住。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名行议打扮的人起身拦住文城,火光下这人冷着面孔,文弱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投过来的目光有些怨毒。

“我从阆庭做工回来,遇上了军爷,是军爷叫我过来这边的。”

“是九郎吧。”行议依旧用质疑的眼色看着文城,没有继续盘问。行议吩咐人从马背上取下一块毛毯,对文城说,“拿着先坐这里。你住的地方隔这里远吗?”

文城摇头。行议明显有些不快,但没有再说什么。

文城低着头,不敢去看周边的人,能不说话最好就不说话。

但参兵尉指挥部下的声音却不能装作无法听到,就像志怪故事里面的可怜人忽然闯入了声势浩大的鬼怪世界一般,随着一声声命令和斥候兵得令回令的声音,文城的目光不自觉地抬了起来,望着篝火对面的参兵尉。

参兵尉身着黑甲,头上戴的却是金盔,很不和谐。他看上去年纪不到三十,就文城所知,现在言贺军的参兵尉都很年轻,不如人们期待中的成熟稳重。这名参尉却不一样,他的脸上和声音中毫无年轻武官的锐气和稚气,谈吐稳重,言语之间的威严感让人蓦然同时生出敬意和惧意。

文城又细看了几眼,发现此人额头圆润饱满,眉目或高或低,或张或垂均有沧桑,远看不觉得出众,近看却颇有男子气概。

等眼睛适应了火光,文城见到参兵尉的身后站了数百名武卒,皆是持锐带甲,和围坐在篝火边哄闹的斥候相比,他们就像石像生一般给人不可接近的肃穆感。

在武卒的前方,立着一杆旗,旗子耷拉着,看不清上面的图案和文字,那大概是言贺军的将旗。

在文城还是天佛士时,也未见过这种军阵。精神饱满含蓄又锐气十足,沉稳坚守又不失胆色。他们的眼睛,比篝火还要明亮,其中光彩让人无法正视。

武卒的气质并非来自自身,而是来自那名端坐着的参兵尉。他短促地发号施令,还在嬉笑的斥候听见立即起身,笑容一瞬间消失。接着是一阵马蹄扬起又复落下,像是利箭发出,弓弦仍有余音。

文城看得有些入了神,他望着参兵尉,目光自卑又有渴望,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慌忙低下头去,篝火烧的他脸发红发烫。

这名被封为大梁士的参兵尉确实有些手段,文城叙功被中军府封为参兵尉后模仿过不少参兵尉如何行事,他们都不及大梁士威严自发,让人不得不信。

大梁士依旧在指挥斥候侦查,有时候在他命令身后的武卒前去某个地方时,那些武卒便发出低沉的呼声,然后由一名百夫长领出。

如果是真正的战阵,大概也是如此吧。

从未见过战阵的文城如此想,他在西都时,听过战场上的事情。将军们在战场上总处于能够谋定的状态,他们即使是在败势之中也依然镇定自若,尽力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大梁士绝对是这样的人,文城心想。

文城因为战功拿到中军府参尉权位的时候,唐敬和他说过,中军府的参兵尉,绝大部分是兵学馆出身。很多人生涯中几乎不会有实战的经验,只能称作是武官而非能够取胜的将官。那些有实战经验的将官,在这些人之中,便如苗中之树,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大梁士身上有北军那些参兵尉从未有过的气质。

北军的参兵尉,更像是领头的人而非能够领兵的人。他们是能为旁人的小事而喜怒形于色的人,大梁士却不是如此,他身上的这种气质,像是旗帜一般,具有引领人心的力量。

即使是文城这样的路人,也忍不住想要多看上一眼。

参兵尉身旁坐着的一名百夫长是中年人,脸上有数条深浅不一的伤疤。他的右眼在火光中反照出寒光,让人觉得心生寒意,但是他本人脸上并没有那种拒人千里的气质,相反的是,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气色还显得有些疲惫。

是义眼吧?

文城看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名百夫长的眼睛只是起装饰的义眼。不过,就是一只义眼,也足以引发文城的感性了。他在言贺军中,总算见到将军模样的人。

斥候逐渐驱马回来,在篝火边嬉笑打闹。大梁士并没有喝止他们,而是向接待文城的那名行议说出自己的命令,等到行议命令,斥候飞快地上马远离,剩下的斥候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之前的话题。

被派出的武卒逐渐归入大梁士背后的阵中,时不时还有其他百夫长过来汇报情况。大梁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听他们汇报时,两只眼睛也死死地盯着篝火。

“就到这里吧,吹号,让他们都回来吧。”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兵驱马直奔过来,走向行议的时候,文城能明显感觉年轻行议的脸色变动了一下,斥候走过行议,走到大梁士身前,笨重的防具带着身体半跪在地。

注意到了变动的军士暂停了吹号的动作,看向行议,行议做了一个手势,军士将号角放了下来。

“有些变动,让巡防的人再巡防一次。各位再辛苦一下。”

“岂敢!”

这是参兵尉背后的武卒们第一次发出声音,他们发出的声音震动山岗,比起雷鸣来更加响亮。

时不时有十夫长将数十名武卒从战阵中抽离出来,继续之前的巡防。年老的百夫长似乎有些疑虑,但是没有问大梁士的打算,佯装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