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表面的拉花被勺子搅动,白沫与咖啡液逐渐混合,一圈一圈,如同要人眼晕的漩涡。
崔亭看着,停顿了一下,又才紧皱着眉开口:“楚夏甚至出现了自残行为,但我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帮助他。”
那是他的亲生父母,崔亭没有办法像对待普通人那样,直接劝楚夏断绝和他们的所有联系,他知道楚夏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
甜品店里暖气很足,林箐英将大衣脱下搭在旁边的椅凳上,露出柔软的高领毛衣,耐心听着崔亭的叙述。
“你有询问过他原因吗?”她开口。
“问过。”崔亭垂眼,“可他不愿意说,关于他……父母的事情,也是我不小心看见的,他不想让我知道这些。”
比八年前的楚夏还瞒得紧。
勺子放下,接触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崔亭注视林箐英。
“有件事情楚夏可能没有告诉过你。”林箐英笑了笑,“我不仅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医生,从高三就开始了。”
没等崔亭反应过来,她就继续说。
“楚夏当初所在的精神病院在省外,是家私立医院,并且并不具有医疗机构所必须的资质,换句话说,它的存在并不合法。”林箐英耸了耸肩,“好在四年前被人举报上去,被迫关门了。”
崔亭:“您的意思……”
“他在里面并没有接受到所谓正规的治疗。”林箐英直言,“不合规范的电击,能让任何人见到某样东西都产生下意识的抗拒心理,知道所谓的戒同所吗?和那种地方差不多。”
“将所有物品都保持原位,是他们训诫所谓“患者”的必要手段,因为能将孩子送进去的父母,想要的都是这样理想化的子女,这样的举动,会让里面的医务人员视为治疗成功的某项指标。”
“楚夏现在的情况,其实比以前刚出现在我面前时好很多,那个时候因为他家里老人的去世,情绪打击严重,能在那种时候再次相信心理医生,他很了不起。”
林箐英想到以前,感叹道。
店中人声不绝,崔亭有瞬间的耳鸣,耳朵里听不见任何东西,只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隔绝在外。
脑中几乎已经出现,楚夏独自一个人在候诊区坐着,穿着怀中的校服,周围人群来来往往。
他的心脏被一只大手紧捏着,细密的疼痛遍布全身,让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林箐英看着对面脸色极其难看的年轻人,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后,崔亭哑声:“楚夏有向您说过,他姥姥是怎么……”
他紧扣着手指,希望并不会过于糟糕。
可事与愿违。
“我不知道姥姥听见了我和她的对话。”少年楚夏满脸痛苦,坐在诊疗室中,面对着林箐英。
他不自觉开始蹭手指上的笔墨,这是上午考试时不小心弄上的,现在异常刺眼。
林箐英注意到他的动作,从抽屉中取出湿巾纸:“你可以用这个。”
湿润的触感,黑墨逐渐消失,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些。
“所以,在你看来。”林箐英注意着他面上的表情,缓慢开口,“姥姥是因为你才去世的?”
楚夏点头:“我转学去怀城,他们都不同意,是因为姥姥坚持,才让我回去。如果没有转学,就不会被姥姥听见……也就不会发生争吵……”
他说不下去,眼中通红,脑海里全是放学刚回家时,蒲洁因为蒲君雅提出送自己回去复查,而大声呵斥自己的女儿。
紧随而来的是老人家突然倒下,慌乱叫来救护车,可到医院也没有抢救过来。
蒲洁最开始并不能理解自己孙子为什么会喜欢女孩子的东西,可每每和蒲君雅他们去医院探望,见到日渐消瘦的楚夏,就忍不住眼眶泛红。
对她而言,楚夏究竟喜欢什么都不重要,那是自己的外孙。
可蒲君雅永远不会理解自己母亲的这种想法,她只想让楚夏重新成为自己想要的那个儿子。
“楚夏很长一段时间都把老人家的去世,归结在自己身上。”林箐英说,“他是个很有毅力的孩子,知道自己的问题,也在努力远离父母的控制,所以才会走到今天。”
见到沉默的崔亭,她笑了笑,补充:“当然,也因为他很喜欢你。”
崔亭低声:“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
原来楚夏那段时间过得……远比自己想象得糟糕。
“那你今天来复查,决定开始复健的事情有告诉过楚夏吗?”林箐英开口问他。
崔亭摇头:“我想有结果了再告诉他。”
“你们很像。”林箐英做出评价,微微倾身,“可作为恋人,你们都将对方保护得过于完美了,崔亭。”
崔亭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也能理解,得知自己恋人的过往后,克制不住想补偿的心理,可是对方到底想要什么,或许会更加重要。”
“楚夏这边,我已经建议他通过药物干预,你不妨可以放松心态,相信他,也相信自己?”
林箐英眉眼带笑。
崔亭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在楚夏工作时,能看见和林箐英如出一辙的温柔。
他从未体会过来自女性的包容,蒲洁短暂的出现,而后就只剩下向他伸出过援手的林箐英。
正是因为鲜少体会,所以才会这样学习与模仿。
“我知道了。”崔亭说,“谢谢林医生。”
林箐英:“时间差不多,我还要回去上班,一起?”
崔亭摇头拒绝,他也要回工作室,但目前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等林箐英离开,他又坐了很久,才拿出手机打车。
没有阳光,外面阴沉沉的,冷风刮在树梢,那一两片摇摇欲坠的树叶彻底飘下。
“今年这么冷,你说会不会下雪啊。”工作室里的小姑娘抱着水杯,小声问。
“去年你也这样问了。”陈内东路过,搭话,“还真是每年都有这样的错觉。”
被无情地戳破愿望,小姑娘趴在工位上哀嚎,旁边的朋友笑着说放假出去玩。
看见望着电脑发呆的崔亭,陈内东敲了敲他桌面:“怎么回事啊,一下午都在发呆,和林医生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崔亭坐直身子,看了眼时间,“我先走了,有事。”
“啊?”陈内东愣住,“要我帮忙吗?”
崔亭:“不用,我接人。”
住院部吵闹,楚夏看了眼匆匆赶去病房的同事,确定不需要自己帮助后,才迈进电梯。
林箐英在门诊等他,趁门诊系统关闭之前,将昨天没有开出来的药单打印出来,和楚夏一起去拿了药,才共同下楼。
【崔亭:下班了吗?】
提示音在封闭的电梯空间中很大声,打断了楚夏和林箐英的谈话,说了声抱歉,才拿出手机。
‘马上出医院,有什么需要……’
消息还没有发出去,电梯开门,楚夏抬眼就看见了在大厅里的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着自己。
那侧正对着住院部,如果楚夏下班出来,崔亭可以第一时间看见。
“怎么过来了。”
惊喜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崔亭还拿着手机等消息,闻言往后扭头。
崔亭睁大眼睛:“你怎么从这里出来。”
“去找老师有点事。”楚夏让了让,露出在后面慢慢走过来的林箐英。
两人对视一笑,崔亭:“林医生。”
林箐英勾唇:“这么巧。”她摆了摆手,“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有空再联系。”
“林医生再见。”崔亭笑着点头。
楚夏推着他出去,等到了车上才伸手去摸摸崔亭的脸:“今天怎么来医院了。”
他看上去很高兴,明明只是被崔亭来接下班而已。
崔亭心里软,抓住他的手搓了搓,开口:“从工作室那边过来,专门来接你下班。”
很明显,眼前这个人表现出来的开心更多了。
在十字路口时,楚夏想要按照习惯转弯,却被崔亭阻止了,听见他让自己往前开,觉得疑惑,却也还是按照他的话。
一直到一处墓地,崔亭才让楚夏停车。
“崔亭。”楚夏叫住他,忐忑问,“这是……”
“带你见见家长。”崔亭说,他看了马路对面,“那边好像有个花店,但是应该有点贵吧。”
虽然这样说,但他还是让楚夏将自己推着去买了一束花,除了下葬时,他很久没有来过,害怕看到墓碑上的照片,也不敢面对唐茜和钟建树这两个人的名字。
“其实早就该带你来的,只是我一直不敢过来看他们。”崔亭在前方指路,“从这里上去。”
知道楚夏不会答话,他就自顾自继续说:“其实我妈早就知道我们的事情了,我之前不知道,还是有此陪着她出去,遇见个阿姨想给我介绍女孩子,被她帮我拒绝了,我才知道她一直都知道我们的事情。”
“阿姨、有说什么吗?”楚夏迟疑了下,问。
“没有,要说什么早就说了,哪里还会帮我拒绝相亲啊。”崔亭说,“高中那会儿,我们不是一直晚上打电话嘛,被她听见过几次,估计那个时候一直以为对方是个女孩子,但是后面你离开怀城,我又是从那段时间开始变得不对劲,就手机被人偷的那次,还莫名其妙的抱着她哭了一次。”
说到这里,崔亭没忍住笑出声:“估计把她都吓到了。之后慢慢也就推测出来了吧,我妈的自觉一向很准。”
楚夏不知道要说什么,关于那段时间,他没有办法辩解。
尽管并非自愿,可结果依旧是如此。
在两块墓碑前停下,不过五六点,天边亮光已经开始逐渐隐去,远处道路两旁的路灯成为唯一的亮光。
工作人员将这里打扫得很好,黑白的照片上没有任何尘土。
楚夏帮崔亭将花束放在地上,叫了声叔叔阿姨。
“我今天和陈哥一起去见了他朋友推荐的医生,专门做康复治疗的。”崔亭蓦然开口。
楚夏移眼看向他。
崔亭:“我也不清楚最后到底能恢复成什么样子,但总是要试试的,一切都在回到正轨,所以也想来看看。”
这番话似乎在告诉唐茜他们,又似乎是在向楚夏说。
“其实很仓促,应该提前告诉你来这里的,但就是觉得,有些话当着他们两个的面说,可能要显得正式一点。”
楚夏心中一跳,明白这次的主角其实是自己。
他对上崔亭望来的视线。
“楚夏,我很爱你,所以会尽力站起来,永远能和你并肩,相信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