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山河永固>第14章 清寂寺

  六月的天气有“夏日流火”的说法,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太阳高高的悬在天空,发出来的光亮得刺眼,空气都仿佛凝住了一般,一丝风都没有。

  晏谙用力扇着扇子,依旧能感受到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里衣早就湿透了,黏糊糊的贴在身上。

  马车里闷得跟蒸笼似的,故岑看着晏谙热得通红的面颊有些担心,怕他遭不住暑气。可这偏僻的地方莫说茶馆客栈,连处阴凉地都没有,离开马车就得接受烈日暴晒。

  故岑翻出水囊:“王爷喝点水吧?”

  晏谙摇头,在马车里放了这么久,水都是热的。

  车夫忽然开口询问:“前面不远有一处茶水摊,可要到停到那里歇歇脚?”

  晏谙自然是一口应下,外头就算没风,好歹能透透气。再待在这马车里闷着,晏谙觉得自己都要熟了。

  这是个简易的小摊,靠着一棵大榕树,在树荫底下摆了张破旧的桌子和两条凳子,又扯了块麻布拿竹竿支着遮阳,只有一个老大娘守着摊子贩凉茶。

  天气太热,路上除了晏谙一行几乎看不到人影,大娘守在茶摊跟前,见了两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招呼道:“两位,喝碗凉茶吧。”

  那目光中满是恳切,还有几分祈求。

  故岑付了铜板,大娘接过收好,盛了两碗凉茶端到桌子上。

  木桌和长凳破旧不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日日摆在这承受风吹日晒,裂开的缝隙里藏着厚厚的污垢;至于茶碗更是用得包了浆,乌漆漆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晏谙倒也没嫌弃,来到其中一条长凳前坐下,没想到这凳子四条腿长短不一,坐在上头稍微一动就跟着晃荡,一个坐不稳就容易翻过去。

  “属下这个凳子似乎好些。”故岑连忙起身想跟晏谙换换位置,晏谙摆摆手示意算了。他实在懒得动弹。

  故岑将豁口小一点的那个碗推到晏谙跟前,“王……公子且再将就一下,等过了这段路便能找到客栈了。”

  出门在外,晏谙不愿暴露身份,不让他喊自己王爷。

  “人烟少的地方,又是这样的天气,能遇上一个茶水摊就很不错了。”晏谙喝了几口凉茶,不甚在意地道。

  故岑不解:“公子为何要挑这样热的天气赶路?真要外出,何不等到三伏天过完?”

  “不过是受些热罢了,不算什么,只怕晚了便要将事情耽搁了。”晏谙已经赶早了,漠北使者在的时候他不可能离京,大半月前阿布尔斯一众人踏上返程的道路,没过多久自己就去向瑞昌帝请旨了。

  故岑不清楚晏谙到底在赶什么,却也没再追问。时候到了,晏谙自然会有吩咐。

  大娘也不像别的妇人那般与来人搭话闲聊,只是回去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发呆。晏谙看见她的手比带着豁口和裂缝的茶碗还要粗糙,平日里估计不少做粗重活。

  他合上扇子,主动开口:“大娘在这里晒上一天,生意还好吗?”

  “不好的,天太热,人少,一日也卖不出几碗。”

  大娘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晏谙总觉得她有些说不上来的麻木,不过也没多想。毕竟天热得人难受,他自己也不是很愿意费口舌说话。

  “家中只有你自己吗?”

  大娘终于反应过来似的瞥了晏谙一眼,慢慢地说:“老头子走了,还有个儿子。”

  提及儿子,大娘浑浊的双眼都泛起一丝光泽。

  晏谙想跟她聊几句,便随口往下问:“多大年纪了?婚配了不曾?”

  不想大娘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是做什么的?要上哪去?”

  “我们……是到洹州府走亲戚的。”

  大娘没再接话,又转回头盯着她的茶摊发呆。

  晏谙有点自我怀疑,试图向故岑求证:“我有这么凶神恶煞吗?”为什么对他这么大敌意?

  故岑琢磨了一下,低声说:“或许是不想提起儿子?”

  他说完瞥了大娘一眼,大娘仍顾自在那里出神,丝毫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

  晏谙想不通,从大娘提起儿子是眼中闪烁的光彩来看,她儿子应该不至于是个不成器的混子,既然是骄傲,为何像是触痛了某种神经一般不愿提起?

  “公子再喝点凉茶解解暑,咱们如今已经入了洹州府,在洛边县,明日便可渡洹水。”

  晏谙点点头,他热得发晕,懒得动脑子想许多了。

  翌日,晨光熹微,开阔的河面上,一艘渡船顺着水流淌漾的方向缓缓行驶。晏谙立于船头远眺,洹水清澈见底,蜿蜒东流。日晴云开,水面闪烁着粼粼波光,犹如一面巨大的琉璃镜倒映着两岸郁郁葱葱的模样,自然光色之美总能令人深深陶醉其中。

  “清波微澜本是安处,然……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晏谙喃喃道。

  故岑从船舱里出来恰好听见这句话,出言道:“属下只知,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

  晏谙闻声回首,与在京中的装扮不同,故岑一身窄袖劲装,乌黑茂密的长发简单扎着高马尾,更显出几分少年气息。那双眼睛明明眸光清澈,晏谙却猝不及防地陷入其中,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景物在缓缓后退,他竟然有一瞬的目眩。

  他听见故岑说自己就是那个君子。

  晏谙收回目光,低头浅浅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自己的君子。”

  但他此行,便是要来做洹州府的君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触目皆是青山绿水,故岑看到晏谙此时眸中一派清明。

  行至半路,晏谙隐约闻得一声声悠远绵长的钟声,侧首问身边的故岑:“你听到了吗?”

  故岑凝神听了半晌,末了摇摇头。“属下什么都没听到。”

  晏谙环顾四周,群山连绵,钟声若隐若现,一声接着一声,就回荡在静谧的山谷中,虽然不明显,但他却听得真切。

  “老伯,”晏谙扬声询问在船尾摆渡的老伯,“这山中有寺庙吗?您老有没有听到钟声?”

  老伯须发皆白了,却精神抖擞,耳朵也不背,听了晏谙的话乐了:“我可没有,果然还是年轻人耳朵灵啊?我年轻的时候在这里划船,听父辈讲有个世外高人住在山里的寺庙中,说是僧人,更像是神人,就在洹河畔守着,有他在便能庇佑两岸百姓平安。可也就是个传闻,这么多年了,也没人在这山中见到寺庙,这水路老头子我走了几十年,载过不知多少客人,也从没听说哪个听见了钟声啊?”

  他连连啧声,一边划桨一边嘟囔着“也真是奇了。”

  故岑也道:“王爷是不是听错了?”

  是他听错了吗?晏谙望着起伏的山峦,只有他一个人听到的,一声又一声,从远方传来,仿佛某种古老的召唤。

  故岑见他不作声,还以为晏谙默认是自己幻听了,正想劝晏谙歇歇别是累着了,便听他道:“老伯,靠边停船。”

  河流冲刷淤积出来的沙洲上生长着一片片野生芦苇,拨开芦苇荡,道路崎岖不平杂草丛生,不时会有荆棘丛绊住靴子。故岑想在前面为晏谙开路,但他根本不知道晏谙要往哪个方向走,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晏谙身后,两人就这样凭着直觉在无人涉足的自然深处寻觅那个存在在传闻中的寺庙。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有一只苍鹭展翅飞过,晏谙下意识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不远处赫然立着一个小小的寺庙,或许是他们只顾着低头看路,此前竟没有发觉。

  寺院附近的树木更加青翠,藤蔓缠绕在树干上,苔藓在砖缝中生长,到处都透露着生机。正门小小的牌匾上从右往左书着三个字:清寂寺。

  “清寂之地,最能参悟禅意。”晏谙话音刚落,便见一位披着袈裟的僧人走出来,看样貌比他年长几岁,目光沉着平静,举手投足秉节持重。

  “衡王殿下请进罢,另一位小施主还请在寺外等候。”

  故岑愕然,还没等他说什么晏谙便吩咐道:“你再此处等我。”

  说罢抬脚跟了上去。

  故岑看着晏谙的背影:“……是。”

  晏谙跟在僧人身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道:“不请自来,扰了法师清净。”

  “无妨。”僧人语气淡淡的。

  “不知法师如何称呼?”

  “施主只需知晓贫僧在此恭候您多时了。”僧人停下脚步。

  晏谙抬头,发现他将自己带到了一棵菩提树下。

  僧人继续道:“贫僧守了洹水百年,施主来了,贫僧便可以走了。”

  “怕只怕,我担不起这重任。”晏谙仰头,看光影从树隙间穿过,问僧人,也是问自己:“处处掣肘,如何守得住洹水?”

  “施主今日既来此,便证明您守得住山河,您是上苍留给大启的生机。”

  僧人双手合十,仿佛丝毫不觉得他这话的分量有多重。他深知自己的使命不是指引晏谙如何去做,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心中必然有了谋划,他只需要帮晏谙打消疑虑、克服心魔。

  “苦难已过,施主已得涅槃。”

  晏谙心头一凛,这话是何意?难不成竟看穿了自己重生吗?

  “我……”

  “一切都是机缘,沿着这条溪水下山,回到人间罢。”僧人没有再给他发问的机会,为他指了个方向便转身离去了,那是一条从山涧缓缓流淌下来的小溪。

  晏谙浑浑噩噩地往回走,意识有些模糊不清,仿佛听见僧人传来了最后一句引言:“菩提花开了,贵人就在眼前。”

  “王爷?”故岑看着晏谙从寺庙里出来,似是有些精神不济,下山的一路都没怎么说话。而晏谙真正回神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船上,正顺风顺水地驶向洹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