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东海。
三艘灵舟欢快地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劈开的道道白波如同跃出海面的银鱼。
阳光和煦地洒落下来,又有恰到好处的清风让鼻腔中充满沁人心脾的海盐味,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 很适合欣赏风景。
当然, 如果其中一艘灵舟上没有足以划破天际的叫嚷声就更好了。
“痛痛痛, 痛啊, 师姐你轻点!”
“当时贴身接箭时也未见你皱一皱眉头, 现在却来嚷痛?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别动,给我老实待着。”
韩良和听着从船舱中传出的声音,思绪不由有些飘远。
也只有师伯能制住师傅了。
至于师傅嚷痛的根源, 不用问, 必是身上那些伤口, 不过这么说也不全对。
其实师傅在先前那次袭杀中所受的伤早就好了, 毕竟灵力有愈合伤口的功效, 而且从师傅已经展现出的战力来看, 灵力储备必然是十分雄厚。
只是师傅那活干得别说是师伯了, 就连她看得都觉得糙。
不能说是浮皮潦草,只能说是半点心都没用。
就拿那处最严重的箭矢贯穿伤来说吧, 箭头都没挖出来就调动灵力着急忙慌愈合伤口了。
真就艺高人胆大, 居然想仗着筋骨强劲, 直接把箭头和残存的箭杆给挤出体外。
可一个专职刺客的必杀之箭又岂是好相与的,她已经看过那被挖出来的箭头, 那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倒钩,令人不寒而栗。
真是很难想象这个箭头卡在身体中会是什么感觉, 更难想象孟师伯后来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把那箭头给挖出来的。
要知道那被粗粗包裹的箭头距离心脏只有不到一指宽的距离啊。
不过在这处险要致命的伤口被处理好之后,师傅的关注点就转到了奇怪的方向。
师傅相当在意脸上那道长伤口, 据说是因为沈宿的一句戏言“主人就是因为楚摘星你这张脸好看才喜欢你的,你这张脸要是养不回来,主人就不会喜欢你啦!”
韩良和是极度不相信这种言论的。
她师傅和师伯会因为区区皮囊就生出嫌隙?别逗了,就算是天塌了都不可能。
这不仅是她一个人的认知,而是共识。
但架不住她师傅就吃这一套。
于是在师傅的软磨硬泡下,那道已经长得差不多,她也看不出和之前有任何区别的伤口再度被剖开,师伯答应师傅用尽一切手段把这个伤处恢复如初。
不过这答应归答应,听这声音,师伯必定是心中憋着气的。
韩良和甚至能大概猜到师伯心里在想什么,大事不当事,没事却找事,那就好好让你疼个够。
不然师傅也至于嚎得这么惨,让她听得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阵阵的。
她心里想着事,手上的动作不免就慢了几分,立刻就让正陪她练剑的程宁发觉,从心无旁骛的玄妙状态中退了出来。
一心二用地稍稍细听了一会儿,嘴角控制不住地慢慢扬了起来。
“怎么,良和你也有意中人了?”程宁故意打趣道。
楚师妹再怎么不着调,那也是良和的师傅,当徒弟的可不能听师傅太多私房话。
耽误一时修炼不要紧,若是失了对师傅的敬畏之心,对以后修炼有颇多妨碍之处。
“啊?没有,没有!程师伯休要耍弄小侄!”
韩良和被这句打趣弄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摆,由此引发的一连串失误让程宁轻而易举就把剑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不过韩良和不在乎这个,只是指了指发出声音的船舱方向,然后疯狂摆手。
她师傅可听不得这话!
她可清楚记得五年前师傅亲自去接她时听闻掌门大师姐已有了道侣后的表情,那脸垮得,真是神鬼辟易,把当事人之一的丘师兄吓得手足无措不说,连带着她都以为师傅根本就不喜欢自己。
然后在对丘师兄一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发泄后,她和楚师姐两个还被特意拎出来受了顿教训,内容大概是先把精力放在修炼上,道侣什么的不用着急,就简单以元婴境为划分好了。
元婴之前,莫谈私事!
韩良和不想去讨论这个这个标准是否过苛,但这个话从师傅你嘴里说出来是真的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
还说掌门大师姐呢,师傅您当初对孟师伯生出好感时的年岁有十岁了吗?
据说宗门里头那些长辈可没一个认为是超过十岁的。
掌门师伯的原话是这样的:小小年纪,倒是会挑。
当然,韩良和胆再肥,这种话也只是在心中想想就算,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因为师傅不着调的同义词往往是随心所欲,折腾起徒弟毫无心理压力。
师傅现在又在师伯那吃了憋,要是再让师傅听到这话,她这几天恐怕就要难过了。
程宁见状收剑,望了望大惊失色的韩良和几眼后,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到底还是个没有长成的少年郎啊。
虽然已经了解明白一些世情,会有意与楚师妹打闹,但于一些精微处,还是白纸一张。
那两个,分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一句特有的情趣也不为过。
这不他全力凝神细听之下已经听到了“这是我这段时间给师姐你做的,喜欢吗?”
“这是……小剑傀?你抢了良和的剑傀就是为了研究这个?
你怎么把蜃珠也镶嵌进去了,是螣蛇前辈当初给你的那颗吗?”
“是的哦,这东西如今留着对我来说已无甚裨益之处,不过其上有水泽云雾之气缭绕不散,想着可为师姐你润泽肌肤,故而就用上了。”
“不过这并无火焰之气,摘星你也未学过炼器之法,这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个嘛……师姐你亲我一下,不,两下,两下我就告诉你。”
程宁几乎能在脑中勾勒出楚师妹那副叉着腰,既得意洋洋又理直气壮要奖励的神情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也许是为了那两个亲亲,程宁探过去的神识被发现,然后直接了当地驱逐了。
附带一个从窗里飞出来的楚摘星,和一闪而过的鲜花球。
看得出来飞出时冲劲甚猛,多亏楚摘星不是常人,这才在半空中硬生生止住了冲势,就势降落在甲板之上。
“程师兄!”
因为有徒弟在场,楚摘星终于拿出了为数不多的稳重,放弃了立刻兴师问罪,踱起了稳重的四方步。
韩良和仔细看了一阵,不愧是孟师伯,手艺是真的很好。
虽然她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但师傅的脸确比之前要顺眼多了,修复如初并非虚言。
“今日学得如何了?”见徒弟望向自己,楚摘星问起了徒弟的课业。
她不怎么会教徒弟,但凭她的眼光见识,查一查徒弟的课业进度再容易不过了。
韩良和眼眸晶晶亮的看着自己师傅,还顺势比划了两下:“还行,只是这里有些不懂,程师伯说让我问是是师傅您。”
楚摘星看了一阵,眼神就变得奇怪起来。
这种小问题,程师兄不可能像她一样说不明白啊。
除非……
楚摘星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把目光投向了程宁,果然得到了一个就是如此的眼神。
程师兄帮她教徒弟,那她礼尚往来指点一下程师兄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看来万剑大会上程师兄虽为了给她壮声势,于六十四人的争夺中主动退让,让她没费什么功夫就成功登顶,但究其本心,还是希望痛痛快快和她斗上一场的。
尤其是在她强势镇压了他视为天堑的玉皇朝二人后。
“良和,等会儿看好了。”
楚摘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就四下寻找可以充做教学用具的物事。
用剑比划,徒弟未必能明白。
终于,楚摘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放在一旁,装满水的茶杯。
茶杯被楚摘星端起,伸到了程宁面前:“程师兄,请。”
程宁双目不离楚摘星手中的茶杯,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动手了。
韩良和看着两位师长无比缓慢的动手,茶杯在二人手中不断转换位置,甚至被高高抛起,继而又重重落下,茶杯中的水却未洒落一滴,不由得目眩神迷。
好厉害,她也好想有这种本事!
不过看着看着,她就觉察出不对劲来了。这缓慢的动作中,似乎蕴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韵律,而且她能清楚感觉到看似势均力敌的双方,实则是师傅稳稳占据着上风。
譬如方才那一拨一推,简直是妙到毫巅,轻轻巧巧就把整个茶杯顺势推入了程师伯怀中,而程师伯因为掌心向外,且已然抵住了咽喉,反而不好发力。
这场比斗最后以楚摘星手掌一翻,顺势将泼出的茶水稳稳接了回来而顺利收尾。
“程师兄,承让了。”
韩良和注意到,师傅现在说话的姿势和最开始没有分毫不同,连站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样。
好可怕的布局谋划能力!这个她得好好问一下师傅,哪怕师傅再教不会,她也得好好学!
相较于韩良和,程宁能看到更多。
他是特意留下这个问题,以期一场指点的,不出所料,他如愿以偿了,只是结果太出乎他的意料。
程宁有些发蒙,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楚摘星的客气话,而是失神地盯着楚摘星手中的茶杯看了好一阵后,才露出一个极其别捏的笑容来:“楚师妹,你抓到了?”
楚摘星抬了抬手中的茶杯:“如程师兄你所见,我抓到了。”
话音刚落,程宁那别扭的笑容就变得苦涩起来,胸膛剧烈起伏,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楚摘星忽然觉得说出真相对程宁太过残忍了。
程师兄孜孜以求,至今不曾窥见的,她已经得到了。
程宁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不必安慰我,这种事我经历多了。
只是虽然我深知天赋是个毫不讲道理的东西,但像楚师妹你这样的,还真是毁灭自尊心的存在啊。
既已抓住,渡劫可期了吧。”
程宁的话语已是尽可能的平心静气,但韩良和还是捕捉到了其中那点微不可查的苦涩,旋即差点被这话惊得跳了起来。
程……程师伯说什么?师傅渡劫可期!!!
渡劫境可是修行九境中的最高境界,这种级别的人物可都是坐镇外域,是一宗基石支柱的,至少她知道顶尖宗门至少是有一位渡劫境大能的。
程师伯居然这样就下了断言,师傅还没有反驳的意思,莫非……
韩良和突然口干舌燥起来。
然后脑袋上又挨了一巴掌。
楚摘星并不避开程宁的目光,直接看向跟在后面的两艘灵舟:“侥幸而已,而且我也要有命活到那时候啊。”
程宁一噎,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宗门可真是把楚师妹得罪狠了,居然现在在他身旁都不遮掩一二了。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是什么意思,他现在总算知道了。
两个不世出的天才啊,居然对宗门失望到如此地步。
程宁又抬眼望向静悄悄的船舱,涩声道:“那孟师妹……”
楚摘星笑着把话给截断了:“这个全凭我师姐心意。”又耸了耸肩,“程师兄你知道的,我做不了师姐的主。”
程宁还不死心,一咬牙又问道:“那此次护送祁长老亡魂归于冥府后,楚师妹欲往何处?”
“自然待在东海,我这还得教徒弟呢,程师兄你不也说了吗,我这徒弟还是得自己教好,良和还是挺聪明的。”
程宁的身躯垮了下去,但终究是没有说什么,摇着头往船舱去了。
韩良和目露担心地看向自己师傅:“师傅……”
楚摘星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躺椅来,美美躺在了上面,轻笑道:“是不是有很多想问的?那就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