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做了一个梦。
那是某一年的严冬,柴火烧完了,一贫如洗的家里冷得像个冰窖,呵一口气都要凝结成冰。
幼年蒋行舟翻箱倒柜将家里所有的被子衣服都翻了出来,一层一层裹好,瑟缩在角落。
被子衣服都放旧了,布料薄得很,穿得再多也难敌刺骨的寒意,他得出去找点柴火才行。
街口的大娘家好像还有一点,但那家的媳妇刚生了小孩,最是怕冷的时候。
要么就去别家捡一点吧,就捡一点,就算被抓到,也不会说他什么的。
蒋行舟搓了搓自己的早已麻木的脸,捧着被衣服塞得浑圆的身子站了起来。
他行动迟缓,但好在外面下起了雪,没人注意到有这么一位小少年冒着风雪在外面游荡。
顺宁镇的住民,惯来将房子建得又矮又疏,一是防大风,二是怕大雪。蒋行舟在几方矮房旁转悠,从人家的柴火垛边上捡了一些断的、细的干柴。他并不贪心,一家只捡两三根,像珍宝一样揣在怀里。
回去烧了火就好了,烧了火就不冷了。蒋行舟吸吸鼻子,如是想着。
他走得很慢,怕柴落在地上湿了雪,回去就烧不着了。
可就在这时,他的后颈突然被什么人提住了,然后整个身体都被提着离开了地面,被迫转了过去,和始作俑者正面对上了双眸。
“你偷东西。”那人冷冷清清地道。
蒋行舟面上一红,恼羞成怒:“谁偷了!”
“不问自取是为偷,偷一根柴火也叫偷。”
“我没偷!”蒋行舟死死咬着下唇,委屈的眼泪就这么涌了上来,“我没偷!”
那人看了他一会,将蒋行舟放了下来。
圆滚滚的蒋行舟低着头啜泣,泪水滑过他被冻得干裂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你冷啊?”那人说。
蒋行舟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将怀中的柴火紧紧抱着,奋力摇了摇头。
“你不仅偷东西,你还撒谎。”那人又道。
蒋行舟长了六岁,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他虽然还小,不懂那么多道德纲常,但他也知道,“偷”和“撒谎”这两个字眼,是多么深重的指控。
“我没偷,也没有撒谎!”蒋行舟恶狠狠地看了回去,“你信口雌黄!”
那人一怔,笑了:“你还懂‘信口雌黄’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你不顾事实,随口乱说,不就是信口雌黄?”蒋行舟将胸脯挺了起来,说话时竟带着几分天成的傲骨。
那人没打算跟一个小孩斗嘴,只道:“你跟我走。”
“我不走。”蒋行舟很倔强。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事根本由不得他——他又被那人提溜着后领提了起来,拖着他往前走,来到一个同样破旧却没那么破旧的房子跟前。
人在弱小的时候,甚至连自己要去哪里都控制不了。
蒋行舟挣扎无果,脸上恼得通红。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倒是不冷了,甚至额上还冒了些细微的汗珠出来。
“进去。”那人推了推蒋行舟的后背。
蒋行舟本就因为满身臃肿的衣服站不太稳,又被猝不及防一推,满怀的柴火都撒在了地上。
蒋行舟连忙蹲下去捡,却见那人也同样蹲了下来。
“你不是普通人,”那人说,“你以后会遇到一个同样非同凡响的人,你和他二人涅槃一生,终会为这天下带来另一抹色彩,到时候,就不冷了。”
蒋行舟听不懂,那人便在蒋行舟的脑袋上摸了一下,“所以你别冻死了,听到没有?”
就在这时,那小屋的门打开了,一缕昏黄的烛光挟着暖意,拂去了蒋行舟发尾的冰晶。
只见门里走出来了一个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身上还带着酒意。他视线在风雪中看了一圈,最后发现了蹲在地上的蒋行舟,“你是谁?”
蒋行舟逆着光看他,惊讶道:“你是……学堂的吕先生!”
吕星道:“你认得我?”
“我、我听过先生的课!”
蒋行舟没钱上学堂,是趴在墙根听的。
“哟,你这小郎,还是个读书人,”吕星笑了,看向他怀中,“这是什么,见面礼?”
蒋行舟落目,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柴火又抱紧了些,嗫嚅两声,说不出话。
他回头看去,身后却空空如也。
他有些疑惑,这里……是不是本该有个人?
转念再一想,他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是谁带他来的?
只在这一念之间,蒋行舟突然想不起来他和方才那人见面之后发生的所有事了,仿佛他上一秒还在捡柴火,下一秒就出现在了吕星的家门口。
他仔细地回忆,却只能依稀记得,那人身着单衣,一身月白。
蒋行舟醒来的时候是黄昏,天色暗了一半,木凌已经回来了,此时正同毕如在帐内坐着。
蒋行舟扶着榻坐了起来。
木凌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两步走了过来,“你怎么样?”
蒋行舟不答反问:“阮阳呢?”
“阮阳……还没信,”木凌稍微抿了抿唇,“你应该听说了将领被斩的事,前线将领不止阮阳一人,很难说那会不会是他。”
“你没见到他。”
“没有,”木凌道,“北边是云山,路况高低错落,辅道实在太多了,可能我和他走岔了。”
蒋行舟默默点了点头,平静得有些异常,“北边有多少敌军。”
“少说十万。”
毕如跟着道:“大人放心,我们没打算就这么放弃他。”
木凌也道:“不错,等南、中二路的将士们回营,我们休整过后,再行进军。”
蒋行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片刻,却说:“他一定没死……”
这句话,木凌并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蒋行舟翻身下榻,坐到桌边,“既然木河会败,说明云山的兵力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多,最多只有氏沟全军的三成,他们还要留人守皇城,不可能真的跟我们赌。十万,十万太多了,他们没有那么多人。”
“方才军医说,要你好生修养。”木凌皱着眉。
蒋行舟充耳不闻,“南、中两路还有多少人?”
木凌和毕如互看一眼,没人答。
蒋行舟却自顾自地说:“估摸着能剩下一半左右,如果我们平均分散,则一定打不过他们,毕竟他们仗着对地势的熟悉程度也能让我们喝一壶,既然如此,不如全调回来,引蛇出洞——”
蒋行舟突然一滞,很快继续说道:“把他们从云山里骗出来,再布下天罗地网,我们只要破这一路,他们就不得不从其他地方调兵回防,届时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他一番话行云流水,仿佛未加思索便说了出来,但其中的缜密与细致,又颇像他钻研许久才得出的解困之法。
木凌叹了口气。
毕如走到蒋行舟身畔,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人,此事急不得的。”
“不是急,是——”蒋行舟回头,喉中一哽,再想继续往下说时,却怎么都发不出声了。
二人这才发现,蒋行舟之前的平静原来均是伪装,藏在这层表象之下的,是他慌而不能自已的心。
“毕将军,你也有妻儿,”蒋行舟眼睛发红,声音颤抖,“如果是他们被困在云山,你救还是不救?”
“殿下,”蒋行舟又去看木凌,“殿下,如果是皇子妃被困在云山……殿下救还是不救?”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埋下头去。
他如饥似渴地将整张地图上每一处细节都刻进脑海,随后在沙盘上演练了无数次,每逢一败,便一抔黄土撒去,将他绝不能犯的错误悉数抹平。
他根本不敢让自己闲着,只要稍微得了一瞬的空隙,那些恐怖的念头便会铺天盖地袭卷而来。
那些画面,比他往前做的任何一场噩梦都要令人胆寒。
蒋行舟沉沉呼出一口浊气,看向天际。
——阮阳,既要涅槃,一定等我!
天边飞去一只孤鹰,阮阳突然抬头。
只一瞬的失神,在战场上却是致命的失误,氏沟将士提刀刺来,阮阳骤然回神,将身一闪,反手一剑刺去,血溅了满脸。他未做休息,重新投入厮杀之中。
他们被困在这里快一个月了,敌人就像杀不完的鼠蝇,生生踏着前人的尸体一寸一寸地往前磨着,很快便将阮阳一军前后包夹,一丝空隙都没有留。
这一个月来,将士们随身带的口粮早就告罄,他们甚至只能靠树皮草根为生。
返回鹰山的那条路上,已经水泄不通挤满了氏沟大军,退路已被封死,反倒是前方的守军因此略显薄弱,设若乘此良机,或许还有拼一拼的余地。
然则,虽然说随行的是当时陪着蒋阮二人攻下麦关的那三千个人,他们对于阮阳有着异常的信任,但阮阳总不可能只靠这三千人将平瓦关打下来。
若真冲破了前方,他便会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处境——这意味着,不管是前是后,都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现在的情况没留给阮阳任何犹豫的余地。
阮阳飞身一旋,单脚踏在马背上,手持长剑,血顺着他的头发一滴一滴往下淌,恍若从深渊至底爬上来的地狱魔神。
踏月寻霜在足下飞驰,而他却如履平地,借力一跃,顺着刺目的一道剑光,以上天入云之势,刺进了守军群中。
阮阳杀红了眼,饶是上辈子也没杀过这么多人,只不过按理来说,这一战本应该是木凌前来迎敌的。
设若他当时没有出手,将木凌一个人从云山这里带离,那么木凌也会像千万个万昭将士一样,只有一丝魂魄能再归故里。
当时有阮阳救木凌,可现在阮阳成了身陷囹圄的那一个。
他没打算坐以待毙,不成功便成仁,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重振旗鼓,从谢秉怀、弘帝身上讨回旧债的必经之路。
只是不知,自己写给蒋行舟的信,被他看到了没有。
氏沟的防线就这么被阮阳一个人撕出了破绽,他向天怒吼,万昭军连忙趁虚而入,一举向前攻去。
一个将士身中一刀,还没发出半声叫喊,就被凌乱的马蹄从身上踏了过去,顷刻间便再无声息,半个身子都被踩进了泥土里。
“哥——!”一声惨叫凄厉响起,年轻的将士扑倒在地,死命地将他往外拽。
然则他还没扑下去,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提着他的后颈,拽着他往前走,“你救不了他了!走!”
“放开我!!”年轻将士哭得声嘶力竭,“他是我哥!他是我哥!!”
“是谁都救不了了!再不走,你也得死!”阮阳怒喝。
那年轻将士依旧挣扎着,却被阮阳一步步拖着向前走,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的尸体长埋于此,被路过的马蹄践踏而过。
“他是我哥……我哥……”年轻将士疯狂摇头,泪水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挥洒。
他拗不过阮阳,又不能抛下亲哥,万念俱灰之际,竟是将刀反手一握,闭着眼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铿——
一声震响,年轻将士骤然睁开双目,刀身断了一半,另一半早就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你找死?!”阮阳怒不可遏。
年轻将士却冲着阮阳大喊:“他都死了!我如何独活于世!”
“他死了你也要陪着死?!”阮阳吼道,“就算他死了,你也要自己活下去!”
这话太顺口了,阮阳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待话出口,才骤然想起,很久以前,蒋行舟也这么对他说过。
——如果我真就这么死了,你自己也要走下去的。
蒋行舟的声音响彻脑海,再一次,阮阳陷入了那种神迷意夺的光景中。
画面中,蒋行舟站在一条羊肠小道的深处,身上插满了剑,越过茫茫的尸体,和虚无的阮阳对上视线。
阮阳骤然回过神来——蒋行舟也在这里!
云山多岔口,他在借用自己的死,通过异能,为阮阳指点出一条能逃出生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