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山只有毕如一个将领,见了木凌,有些意外:“殿下也来了?”
“越狱了。”木凌道,“情况怎么样了?”
木凌将两个人往帐里迎,一边走一边说:“王上和苗都统分别去了西、南两路,半个月前动身的,到如今还没传回一封信过。”
蒋行舟道:“阮阳呢?”
毕如说:“他和阿南都在北路。”
北路!
木凌猛然看向蒋行舟,“你同我说的……那个埋伏点,不就在北边?!”
蒋行舟死死咬着下唇,问毕如:“他也没传回过信?”
毕如答道:“没有,当时王上要撤回北边的驻军,以南路为主,一举将氏沟的防线撕开一个口子,但他不同意,当夜便私自带了三千精兵往北边去了。”
“私自?还只带了三千?”木凌惊了,“他是真不怕。”
蒋行舟:“他上次传信是什么时候?”
毕如:“十天前,刚传回来我就派人送去皇都了。”
“信上写了什么?”木凌道。
“写他们打得很吃力,”蒋行舟皱着眉,“敌军越来越多,杀敌远不及增援来得快。”
听了这话,木凌稍作沉思,“我这就带兵去帮他,你和毕如留守鹰山。”
蒋行舟深深望向木凌,“多谢殿下。”
“不必,”木凌说着,眼神斜睨而来,“这是我的子民,何来要你谢?”
这些话都是蒋行舟之前说过的,木凌又原样还了回来。二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木凌转身向外。
当晚,蒋行舟是被滚滚浓烟呛醒的。
“走水了!”
帐外嘈杂的叫嚷声掀破了天,蒋行舟出去时,接近一半的营帐都窜起了火,滚滚热浪扑面袭来。
“毕如!毕如!”他大喊。
毕如正提着一桶水正往营帐上浇,“大人!你先避一避!”
蒋行舟被呛得咳嗽,也拎起水桶,从水缸里舀起水,一桶泼了上去。
一桶桶水就这么浇着,几个存水的大缸很快见了底,可火势还在蔓延。万昭气候多潮,鲜有火灾发生,可这火平白无故地烧了起来,一点都没有熄灭的意思。
蒋行舟不住喘息,幡然醒悟:“是火油!”
他回头高喝:“别浇水了!浇不灭的!”
说罢,他率先将桶一扔,嗓子被烟灌得生疼,说句话感觉就像吞了刀子。
“那怎么办!”
“拆!”蒋行舟大手一挥,指着营帐道,“把这一排帐布拆了!”
火油烧起来不分敌我,到时候所有连着的营帐都会遭殃,眼下再怎么用水也扑不灭,不如及时止损,能保一个是一个。
“都拆?”
“都拆!速度快!”蒋行舟断然指挥,半边脸被浓烟熏得乌黑,“先救人!帐上有火油,进去前用水把衣服打湿!”
蒋行舟将毕如拦了下来,“有人纵火!”
毕如也想到了这一层,点头道:“应该是氏沟人,看来西边已经有一路告破了,只是不知道是哪里。”
蒋行舟说:“既然选择纵火,而非直接夜袭,想必他们人并不多,或许只有一支小队,他们一定还没走远,要追。”
“好!”
“你带人去,”蒋行舟用刀割断帐顶的麻布,一把拽了下来,回头冲他道,“不要恋战,早去早回!”
毕如点了百人随行,翻身上马,奔踏而去。
这场火一路从军营的西边烧了起来,熄灭的时候,过半的营帐都未能幸免于难。
黑色的梁木光秃秃地杵在土中,麻布被烧之后的残骸散落于地,到处都是一片焦黑。
毕如在正午的时候回来了,拖着几个俘虏。
“大部分都杀了,留了几个活口。”毕如从马上下来,身上沾了不少血。
蒋行舟一夜未眠,眼底都是血丝,“他们冲哪跑的?”
“直直冲西而去,应该是王上去的那边。”
闻言,蒋行舟稍怔两息。按理说,阮阳所在的地方才应该是他们重军驻扎之地,木河那边怎么会失利?
莫非他猜错了?
视线再移到毕如带回来的俘虏身上,这几人脸色惨白,嘴唇开裂,显然是经过了苦战,后又连夜奔波纵火,此时纷纷倒地,只剩下一口气。
蒋行舟清点了一下剩余的人。
木河和苗威带走了大部分的将士,只剩下一小部分驻扎在此,除却因为这场火丧生的十几人,鹰山这竟然只余五千兵力,甚至比这还要少。
五千个人,若氏沟当真突破了前线,朝鹰山这边打过来,只怕不出一天就会大败。
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哪条路被破了。
蒋行舟派了十几个人分头侦查,却一去不返。此时此刻,每多等一天,悬在万昭脖子上的断头刀就降下来一寸。
蒋行舟问毕如:“麦关那边的俘虏还在吗?”
毕如说还在,都在麦关囚着。
蒋行舟转身,冲他庄严一揖,道:“毕将军,这里的五千个人我需要都带走。”
毕如一惊,不解道:“大人在做什么打算?”
“我要带俘虏去,”蒋行舟道,“那边的俘虏有五万人,就算手无寸铁,也很难完全控制,所以,我需要人。”
毕如领悟到了蒋行舟的意思,却依旧迟疑:“可……若真如此,鹰山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底,就算真的想打,也不会立马就攻过来,我会尽快赶回来的。”蒋行舟道。
毕如并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动也不动地凝视一处。
“我知道你很难做这个决定,这毕竟关乎生死存亡。”蒋行舟目光灼灼,“我没有别的要求,唯请将军信我一次。”
毕如道:“他们可是氏沟,是得城便屠的蛮夷之族,大人如何能跟他们斡旋?”
蒋行舟却道:“将军,再怎么蛮夷,怕死之心,人尽如是。”
良久,毕如闭了闭眼,“大人——”
他话说了一半,却不再往下说了,从腰间掏出虎符,郑重地交到蒋行舟的手中。
蒋行舟接过来,将虎符牢牢攒紧,直待边缘的凸起将掌心的肉硌得生疼。
他带着五千将士直至麦关,五万俘虏穿上了万昭的军裳,被包围在中间,浩浩荡荡向西而去。
事态果然如先前所看料,只不过出事的不是木河一军,而是苗威。
蒋行舟赶到时,苗威一军数被围在山中,两边都是弓兵,箭如雨下,他们只能躲,难以脱身。
金光漫射下,蒋行舟率五万增援姗姗来迟。
氏沟人起先还没当回事,看清楚来人数量之后,登时毛骨悚然:打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居然还有增援?!
蒋行舟没猜错,苗威这边根本没多少敌军,阮阳那一路果然才应该是重中之重。弹指之间,一种不好的预感猛烈地油然而生。
此前,他从不相信直觉,但此时这种不安实在太过强烈,好像阔达原野上横空扎出来的一棵巨松,树根盘曲,枝节交错,一点一点遮去最后一丝光明。
蒋行舟高踞马上,按下心中种种,下令擂鼓起兵。
他起先同他们过了两手,但浅尝辄止,根本不深入,等氏沟整列回击的时候便撤出十里,再待氏沟偃旗息鼓,又故技重施。
在他的指挥下,万昭军区区五千人,却活像一只雪原野狐,潜伏,追逐,又见势而撤,每一击都让氏沟疼在血肉,伤却不至筋骨。
几次三番,氏沟将领傻眼了:他们明明有五万的兵力,却只躲不攻?怕个鬼?
不,不是怕,他们一定还有后手,只待只待氏沟这边自己先弹尽粮绝,随后再一网打尽!
至第三日起,氏沟人不再放箭,也不主动迎敌。
他们不动,蒋行舟也不动,两边就这么耗着,苗威终于得到了喘息的空余,顺势而行,经过一番苦战,最终杀出了重围。
然则,苗威一军减员一半,就连剩下的一半也几乎都负伤了,蒋行舟见到他们时,各个面上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反倒如被雪压弯了枝干的树一般,连脸都抬不起来。
蒋行舟牵着马,站在将士之首。
不同于蒋行舟的从容,苗威才吃败仗,此时狼狈得不成样子,见了蒋行舟,一时震惊:“竟然是你——?你……你不是在皇都吗?”
“是我。”蒋行舟一手牵着缰绳,躬身道,“说来话长,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苗威张了张口,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本以为此战必败,或许还会连累到木河,那么他便万死难辞其咎。作为从伍之人,他和木河不同,固然欣赏蒋行舟的才华,却没有忤逆国王的资本。
“杨大人——”苗威几乎感激涕零。
蒋行舟道:“我看这边氏沟的兵力并不充沛,都统是怎么……”
苗威登时羞愧万分,一张脸憋得红如猪肝,支吾了半天,撇开目光。
见他如此,蒋行舟顿了顿,道:“当务之急,是要尽快与王上汇合。”
苗威明白蒋行舟这是给他留了面子,没当众将败仗怪在他身上,却没接话茬。
“苗都统。”蒋行舟唤他。
苗威欲言又止,沉重地点了点头。
蒋行舟对他做了个揖。
苗威领兵往木河那边去,蒋行舟则原样将俘虏带回了麦关。
再回到鹰山,毕如很快迎了上来,面色铁青。
之前的那种预感在此时达到了最盛,蒋行舟一怔,“出什么事了?”
毕如交给他一封信。
“这是什么?”蒋行舟低头去看。
“阮阳写的。”
“写了什么?”
毕如摇摇头,让他自己看。
将信打开,蒋行舟没注意自己的双手都在轻微地颤抖。
映入眼帘的七个字,字迹潦草,笔走龙蛇:
-蒋行舟,见信如晤。
“……败了。”毕如说。
蒋行舟在看信,目光被牢牢锁在不长不短的信纸上,根本移不开眼。
“什么败了?”
毕如顿了顿:“前线败了,王上被生擒,”他空了很久,才继续说,“氏沟,传信招降。”
毕如的话好像坠进了湖底的石。蒋行舟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阮阳呢?”
毕如没回答。
-未见王姬之前,我从未曾得知我的情义。唯誓今生势必与卿同行,生则同谋,死亦为友。
蒋行舟似乎见到了阮阳说此话的神情——一定是面上飘着飞霞,眼神闪躲不定,既不敢看他,又免不了去看他。
他只问:“毕将军,阮阳呢?!”
“大人,你先冷静,我和殿下联络上了,他不日便会回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对策。”
-在那一刻,我骤然悟知,你我之间,抑或说在我的心里,究竟存着怎么样的心思。
“殿下没见到阮阳?!他不是去接应了吗?!”
“诚如大人所料,那里……确实是氏沟重兵布置的地方……”
“那阮阳呢?”
-我才意识到你的深情厚意,过往昔事皆是我昧不能知,事到如今,也无须赘言。我从不写信,但恨不能见你,唯鸿书一封托人送入京城,望你,见信,知我。
一滴泪落了下来,砸在了信纸上。
耳畔其他声音都模糊了,他听到毕如朦朦胧胧地响了起来:“……将领被斩,头颅……悬于氏沟皇都之外,和……韦彰一样。”
什么将领?谁?阮阳?
胸口一闷,一柄重锤砸在了那里,将一颗心连着骨头砸得血肉模糊。
蒋行舟眼前一黑,仿佛再难承受一身的重负。
不知为何,毕如突然满面惊恐。
“大人!”
-蒋行舟,我喜欢你。
墨迹终章,淹浸在了鲜血之中。墨水被血液洇开,血色亦被染成浓绛。
“军医呢!快来人!杨大人吐血了!!”
谁……谁吐血了?
-等我回来,同你大婚。
蒋行舟拿着信,茫然地看了一圈,擦去唇角的血迹,踉踉跄跄往外走,却在下一刻,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