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捻起薄段袖摆, 密织纹路在指腹划过。
“不行。”
他从柜子里翻出玉虚观的道袍,将前襟繁复交叠,摸着朴实的布料点点头。
“心可鉴镜。”木质长簪将乌发紧束, 他满意地推开门和传话公公打个照面。
道袍澄蓝如雨后湖面, 没入夜色之中。
宫灯一盏穿过幽深长道,太和殿前寂寂。
是有人偷偷参他,趁着夜色旁敲侧击。
宋观玄再次理了理衣摆,拱手谢过通传公公,款步走上殿前长阶。
听身后传话公公拂尘划过凝滞空气,似乎疑道:“奇了。”
太和殿内烛火刚刚换过,明晃晃地映在纱绢屏风上。高乾坐在案后看折子, 眉目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似乎要重开案堂。
宋观玄跪在殿中,满背发丝不敢弯折,一同伏在地上。
“宋卿几日不见,身体好点了?”
宋观玄一丝不苟:“承陛下挂心,没有大碍。”
他额头抵在交叠的双手上,眉心微微发紧。心里估摸着, 高乾话语中并不见恼怒,这事似乎还没定论。
啪的一声, 折子落在案上:“跪着做什么, 起来吧。”
“谢陛下隆恩。”宋观玄闻言起身,垂手而立。
他朝着鎏金桌案后望去, 依稀可见高乾剑眉英挺, 眸若朗星, 虽不是少年, 看上去仍似沉稳的雄狮。若是高重璟到这个年岁, 大概也是如此气质。
宋观玄头快埋到胸口,儿子像父亲,这不天经地义的事情吗。高重璟的长相最随高乾,可不是一个模子一般。
宋观玄在殿上胡思乱想,记起几桩风流传闻。哪个朝见的公主又芳心暗许,谁又为见天子颜面费尽心思。
他不知高乾的视线已经停留多时:“重璟最近功课如何?”
宋观玄即刻端正道:“殿下进步显著,文辞算术都没落下。”
高乾嗯了一声:“听闻是伴读彻夜补习的功劳,连翰林都担心你吃不消。”
彻什么夜?
宋观玄不常存胡乱心思,但刚刚还有人参他惑乱宫中,很难肆意联想。
他心里暗骂翰林院,心是真脏啊。
到底哪个没事做的朝臣想出来的词句,还吃不消。
宋观玄目光不移,坚定地望着案台上的龙纹:“微臣是五殿下的伴读,不舍昼夜思虑功课进步是微臣本职。是以书册都先加以拆解筛选,常常一人通宵达旦,虽然浪费烛火,但不敢打扰殿下休息。”
宋观玄立如青竹,声音四平八稳。
要不是礼部的事情拖着,他明天就搬出去。
高乾一双冷目浸在明光里:“福楼的饭菜如何?”
“……?”
高乾舒眉,目光中似有探索:“乾都民生,自然比流言蜚语重要。”
宋观玄心中微微疑惑,高乾怎么看怎么像想知道他和高重璟吃饭到底吃得如何了。
不好,宫里也有打小报告的人。
宋观玄低头:“街巷安定,百姓和乐。”
“饭菜呢?”
“烟火缭绕,可尝到民丰物满的殷实。”
“高重璟选的位置不错。”
“民情民意,不浮于表面。正是微臣想让殿下在细微中学到的,即便身处皇城,也不忘多思民生。”
高乾笑了两声:“小宋大人别紧张,玉虚观与乾都向来关系紧密,你师父也是风云中人。”
宋观玄朝着明台上看去,目光如同暗夜风灯,坚定得像要剑斩情丝。
高乾手一挥,叫他出去了。
宋观玄跨出太和殿定了定神,近些日子恍然神思都已收起。
他踏着砖石往云影殿去,仿佛乾都无人敢近的清疏国师又回到堂前。
我看看是谁在乱造谣言。
回了殿中,灯火未歇。
宋观玄拆了紧束的发簪,一头乌发披散下来。锦盒还在架子一角,宋观玄随便扫一眼就能看见。
他来不及换衣,先将盒子找了个落灰的匣子塞进去。
咣当一声,厚重的箱盖断然落下。
翌日清晨,崇贤馆中。
宋观玄惦念着昨晚许生平的事情,早早到了院里。
他支着头坐在窗前,手中书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半页没动。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大掌挡住他的书页,指尖在字里行间跳了跳。
宋观玄仰头,高重璟正支着窗框,半个身子探到桌前。
他猛地将书合上:“今日诵读完了,我还得去礼部。”
手夹在书中,高重璟没缩回去。
宋观玄与他四目相对,高重璟的体温似乎隔着薄薄的书皮传到掌心。
他烫手般将书本往桌上一拍:“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了?”
高重璟从窗口缩了回去,绕进屋里。扯开自己的凳子坐在宋观玄后桌,拍了他肩头两下:“孟知言在路上了,我出门时听说他刚进宫门。”
宋观玄侧过身子,朝门口扬了扬下巴:“孟知言已经来了。”
“诶,我说昨晚实在热闹。”孟知言大步朝着两人走来,眉飞色舞道:“那姑娘是花月楼的兰筝姑娘,你猜怎么样?是邝将军的相好!”
宋观玄当自己第一次听见,惊到:“还有这事?!那掉进河里可有伤到?”
孟知言撑着桌子,挥掌在空中点了两下,示意两人稍安勿躁:“兰筝姑娘?水里捞起来实在可怜。不过倒是没什么大碍,两人在岸边还能哭闹一番。”
高重璟扬头:“哭闹一番?”
孟知言咽了咽口水:“可不是吗?你们不知道,他俩私定婚约,最近才捅到邝家去的。邝家什么地方,代代从戎,娶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小姐。当然是不愿意了。”
宋观玄似有所感:“那如何是好?”
孟知言轻轻拍了拍宋观玄手臂:“不急,这事兰筝姑娘知道了。昨晚我们不是看见他俩说话吗,说的就是这事。姑娘说是不愿拖累,就往水里跳了。”
“后来你俩走了,那边看热闹的人倒是多起来。邝舒平在河边发誓几回,才劝了兰筝姑娘好好活着以待来日。我是没敢上前,远远听别人说的。要我爹知道我在街上凑这热闹,还不得打我板子。”
宋观玄思索着,指腹缓缓摩着页边:“看热闹……你有没有看见什么熟人?”
高重璟盯着那卷书册,目光全在宋观玄手上,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没有,就这么些了。邝舒平送那姑娘回花月楼,我总不能跟上去。”
宋观玄淡淡:“人没事就好。”
高重璟惊异地将目光挪到宋观玄面上,看他神色淡淡似不在意。猛地注意到他发间木簪,刀削斧劈一般自乌发里斜穿而过。
这是下了决心,不再听坊间八卦了?
高重璟没来得及深究,宋观玄诵读完了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崇贤馆。
孟知言抱着手感叹:“都说礼部最是繁忙,果然是这样,连小宋大人都敢磨。”
高重璟目光随着那道月白身影飘远,不觉心思都到礼部的长檐下去了。
礼部南院。
宋观玄照旧理着单子,心思烦乱。
乾都风雨一日不断,他怎敢搁下几日杂事。
反思起去留园本来是为入朝堂做打算,算算时间,皇储之事也快要提上台面。
宋观玄心里盘算着高歧奉的吉日,倒不是他拖,这事情本来就不合时宜。
上辈子他动了许多手脚,才推得日期提前,一帆风顺。
今朝少了这个推手,自然寸步难行。
宋观玄低头看着自己掌心,若说手握权柄不爽快,那是假的。
至少翰林院那帮人心里胡说八道,也不敢传进宫苑里。
情字像是百害无利,宋观玄低头看着礼部飞天画卷一样的单子,又好像刚才崇贤馆里,高重璟的目光还在他指尖游移。
宋观玄掐着指腹,微微的痛感提醒他集中心神。
省去胡思乱想的功夫,他注意到隔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薄薄的隔扇在窗前隔了几间小室,这时候来南院的应该是许生平。
宋观玄想起许生平性子,打消了多管闲事的念头。默默又理了半个时辰,听见隔壁不见好转咳得呕逆。
他实在坐不住,出去绕到门前伸手一推。
许生平有些狼狈,边收帕巾边把那花瓶往桌子下藏:“小宋,咳咳,小宋大人,惊扰到你了。”
宋观玄站在门口摆摆手,将药瓶放在门边高几上:“许大人,这样撑着无用。我这药丸别的症状管不上,最能止咳。你这样咳下去,要受不了的。”
许生平心气甚高,宋观玄不在这里看他遭难样子。说完也没等道谢,干脆出了南院去和解天机说话。
礼部无风,纸页却如风过哗哗作响。
连排桌案依旧热火朝天,解天机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把玩着八卦,翘着腿监工。
见到宋观玄,连忙起身将他往门外带:“小宋大人,你来得刚好,我正有事要商量。”
宋观玄莫名其妙被人推着往外走,一直到了院墙下。
解天机将八卦一收,正色道:“小宋大人,我算是发现了,礼部那门就是狗进了,都得翻两个跟头再出去。就没有闲人。”
宋观玄望着空落落的院子,将怀里单子拿出来:“解司承这是文战输了?”
解天机看着上面批注:“小宋大人别笑我,五五开而已。礼部比那翰林还拼命,下面的小官连着整日不休。方才坐我边上的那是杜永时,礼部尚书。整个礼部里,你也就能找出他一个清闲人。”
单子今天没动几行,前面的批注都是上次写的。
解天机看了一遍,连连点头像是满意。
“小宋大人这进度飞速。”解天机四下一望,忽然压低声音:“可是觉得此事需要加些进程才好?”
宋观玄敛起神色,将单子重新卷好:“礼部事情虽然繁琐,却也不必这样轮轴压榨。”
解天机会意,立刻表示自己也是一样想法:“有道理,这才几天,我瞧着得累病几个。”
宋观玄默默,谁说不是呢,我那就病一个。
高歧奉的风声并不紧,从冬日灾情开始,他就行事果断,不沾朋党。看上去只想为民分忧,实则部下暗子。
若是往后对上账簿,便可知化整为零,不少银饷去向不明,都化为他笼络朝臣所用。
宋观玄将此事按下,跟着解天机回了趟监天司。吉日没能定下,再去太和殿回禀一番。
回到礼部,就已经是黄昏时分。
解天机长舒一口气:“好了好了,都走了。”
宋观玄笑笑:“他们日日案牍劳形,你我也不闲啊。”
解天机道:“监天司到底没有杜大人治下颇严的压力,小宋大人,出宫去?”
宋观玄惦记着回留园一趟,让桃苏去问问兰筝的事情。欣然点头:“我去取宫牌。”
南院燃着一盏孤灯,宋观玄取了东西觉得实在太静。好奇地绕到许生平那边看看情况,门扇轻开,许生平伏在桌上。
宋观玄心里一惊,走过去呼唤两声:“许大人,许大人?”
许生平手边墨水洇开一片,像是昏过去多时。
“诶?许大人这是怎么了。”解天机闻声闯进来,即刻将许生平扶起查看。见他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担心将人累死了,一脸担忧地望着宋观玄。
宋观玄一副久病成良医的样子,定了定解天机心神:“我有些急药或许能用,还请解司承帮忙去太医院请个太医。”
看着解天机风风火火地背影,宋观玄捻起许生平手腕,这脉象竟然与他自己有几分相似。
高重璟说许生平身上有伤,这样凝滞大概是压着伤势太久造成的。
宋观玄心中警钟作响,许生平便是一厢情愿,就能被累到这个地步?
他微微怔住,将许生平的手腕放下。
情若有起,暂时搁置才像是良计。
“宋……”
门口传来一身短促的惊呼,宋观玄猛地抬头,目光撞上高重璟。
“殿下怎么来了?”
高重璟缓下步子,一股檀香随之沁心:“听说……严太医在这里。”
宋观玄往后闪了闪,只是这搁置需轻需缓,又不能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许生平哪里请得动太医,自然用宋观玄名头请的严回春。
严回春还没来,高重璟就已经误会他出事了。
他将目光转向许生平:“许大人不大好,一时间没办法。”
高重璟绕到桌前,瞧了眼歪在椅子上的许生平:“许大人怎么了?”
宋观玄再高重璟靠近时闻见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眉头一皱抓起高重璟的手:“你这是怎么弄的?”
作者有话说:
高乾:有人参我磕的cp是真的,我赶紧把正主叫来问问,正主说他只想把我大东凌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