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拉住许生平的那一刻, 手里的重量差点连他一起坠下桥去。
许生平挣了挣:“我会水,小宋大人松手罢。”
宋观玄微微发怔,他拉住许生平之前, 听见下面女子一声埋怨:“多管闲事。”
许生平定然也听见了, 他两手抓住许生平嶙峋的手腕。会不会水倒是不要紧,真的掉下去只怕是会伤心:“何必下去……”
高重璟已经够到许生平的上臂,将他拉了上来。宋观玄朝河道边望去,邝舒平早在下面将人救了上来。
许生平有些狼狈地和宋观玄拉开距离,拱手拜谢:“劳累小宋大人了。”
高重璟微微蹙眉,默默凝视着许生平。
宋观玄摆摆手,他也没出什么力气, 要是没有高重璟, 搞不好大家一起掉下去。他轻松道:“夜里凉,没事去河里泡什么,我明日还等着在礼部与许大人共事。”
“还请小宋大人不要插手了,不然与我这样的人为伍,难免坏你名声。”许生平不领情,又退一步, 似乎急于离开。
高重璟突然开口:“许大人,人多眼杂, 闹出风波于你的仕途也有损。”
许生平揉了揉肩头:“五殿下好意, 臣心领了。”
又来一个喜欢臣来臣去的,高重璟看着许生平, 犹如宋观玄照着旧影。旧日里宋观玄和眼前许生平一样, 将人推远的方法是一套又一套。
从前宋观玄的风评并不算佳, 留园有处水榭名为一叶知秋, 乾都传言折字入阁中, 一笔定生死。
他在朝中有敌无友,待人又疏,手段又深。人见先畏惧三分,再恨三分。若是墙倒,必要众人推的地步。
只是宋观玄却有一点好处,孤苦无凭者他送些关心,挨贫困难者他倾囊相助。
所交不深的朝臣若不是深仇大恨,也总是忍得下去。所以宋观玄这墙不会倒,朝臣控局不为自己笼络人心,皇权也罚不下。
“高重璟,你这是悟到什么了?”宋观玄偏着头看他,眼里盛装着一点笑意:“我叫了你两声你也没听见。”
高重璟看着许生平离开的方向,他解了披风,按在宋观玄肩头:“他像是身上有伤。”
“有伤?”宋观玄思索一阵:“许大人好赖也是个命官,谁敢打他?”
高重璟摇头,指着去平事情的常行江和孟知言:“先走吧,明天去问孟知言。你我留在这里,也是添乱。”
两人上了马车,宋观玄微微撩起车帘。
他总是胸中不畅,想着许生平的事情又压了下去。
外头热闹依旧,灯火下各色衫袍来来往往,像是将许生平那点心思完全吞没。
宋观玄琢磨起来,喃喃道:“救你不救他,这话写在本子上看着脸红心跳。要真是自己泡在水里……”
高重璟有些意外地转向宋观玄这边,他已然想得七七八八,没觉得许生平的事是这样大的难题。
他顺着宋观玄的话说下去:“真要掉在水里,要么怨得沉下去,要么恨得爬上岸去揍一顿那负心郎。”
“负心郎……”宋观玄轻笑了两声:“孟知言去看负心郎了,明天肯定精彩。你说许大人会是哪一种?”
宋观玄分明知道答案,却又问高重璟。
高重璟摇头:“何必跳到水里去,在桥上不就有了答案?若有误会当面说清,若一厢情愿该放手也是趁早。”
许生平郁郁而终,像是要成定局。
高重璟看着宋观玄琢磨来去,恍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宋观玄看他写算术,是不是也这样的心情?
高重璟又道:“我还是觉得那女子有问题,明天去敲打一番邝舒平。”
宋观玄揉了揉耳朵,没听错吧,高重璟要做别人的恋爱恩师了。
他狐疑地看着高重璟:“只怕你还没敲打,今天这事要传得坊间都是了。”
高重璟想起邝舒平娶了那个女子,后来日子也是愁眉不展:“不过是见义勇为而已,传不就传了?”
“救个女子只怕没什么好写,常事而已。”宋观玄陷入沉思:“只怕明天议论起来,会夸张到说谁要为谁殉情。”
高重璟:“……”
宋观玄看着高重璟:“你盯着我做什么?”
高重璟道:“你偷偷看话本了吧!”
宋观玄揉了揉胸口:“不感兴趣。”
“你这怪症状真不要再看看?”高重璟忽然道。
宋观玄心知自己总要越病越重,谁知道这又是什么新的熬人事情:“要不我……”
马车停了,帘外有人要与高重璟打个照面。
宋观玄话未说完,闭嘴当做自己不在车里。高重璟下车去会面,他便跟着马车去了驿点。
下车后一条僻静宫道通往内门,宋观玄拢了拢披风,高重璟那檀香味将他笼罩在其中。
沿着昏暗的宫道走了几步,宋观玄见不远处绰绰树影之中有人靠近。
他刚要喊高重璟名字,突然意识到这衣裳繁复,是另有他人。
黑暗中,人影缓缓靠近。
“檀香味,我那五弟最喜欢的熏炉香味。”高歧奉凑到宋观玄肩头猛地一吸:“别来无恙啊,宋观玄。”
宋观玄被他龙涎香过于浓郁的味道熏得一阵眩晕,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身后就是宫墙,他拱手道:“参见二殿下。”
高歧奉逆光而站,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封王开府的事情,还要你好好帮忙呢。”
好好帮忙这几个字一字一顿打在宋观玄心头,搅得他脑中嗡嗡。
突然大掌落在他肩头,指骨分明的手头用了些力气。
高歧奉在点他注意自己的位置。
宋观玄脊背挺直,没被这一下推得失了仪态:“监天司定然全力以赴。”
“哼。”高歧奉笑了笑:“你我都是聪明人,五弟才德几何你不难看出,三思啊,小宋大人。”
说罢,高歧奉转身离开。
三思?
怎么也比你好上百倍。
宋观玄嫌恶地甩了甩袖子,将那股缠人的香味散去。
方才高歧奉碰过的地方仿佛一阵恶寒袭来,高歧奉及冠后越发显露出阴狠之态。宋观玄身上发软,倚着宫墙歇了一阵。
朦胧间,宋观玄看见远处一盏明亮宫灯缓缓入了视野。
元福提着灯近前,躬身道:“小宋大人,您这是怎么了?一会功夫怎么这样了,我去请严太医来瞧瞧吧。”
宋观玄眉心微蹙:“我自己去一趟太医……,还是你去叫严……算了,先回云影殿吧。高重璟呢?”
元福哪敢吱声,宋观玄很少在高重璟不在的时候直呼其名。
“殿下在门口碰见了礼部的大人,被缠了一会。”
宋观玄点头:“我自己回去吧。”
元福拎着灯:“是。”
宋观玄看着引路的元福,懒得多问,问就是怕他掉水里。
云影殿明火重重,宋观玄喝了口热茶缓过劲来。元福又折回宫门去迎高重璟,四下无声,宋观玄将早上的匣子从架子上取下。
柔缎之中躺着高重璟送的玉簪,这簪子从前他也收到过。莹润通透,簪头上是镂空的仙鹤穿山。
他少对外物动心,这算是一件。
宋观玄将簪子在灯下晃过,透光纯澈。
柄上有小字,刻的观玄。
耳边似听闻高重璟唤他名字,那日客栈中他意识不清,高重璟连连唤他观玄他却也听见了。
宋观玄顿时脸颊潮热,似难散去。
他握着簪子的手不觉收紧,玉色指尖泛出一抹绯红压痕。
宋观玄心中微乱,将玉簪塞回盒中,啪地盖上盖子。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宋观玄惊了一条,慌忙将那盒子塞回架上。
来的是太和殿的传话公公:“小宋大人……太和殿宣见。”
太和殿宣见就宣,这是扭捏什么?
宋观玄理了理衣袍,深夜宣见他思考着是走案牍劳形的一丝不苟,还是夜不能寐的操劳萧索。
不知哪种能让他今晚别在太和殿议一晚上的事,宋观玄总觉得胸口不适。既然不是药力,或许早睡才可解。
“小宋大人,小宋大人?”
太监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您快接旨呀。”
宋观玄猛地惊醒:“臣领旨,敢问公公,是什么急事?”
“急事……”来人面露难色:“倒也不算急事,只不过有人……参您惑乱皇嗣。”
宋观玄惊道:“参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