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玄眯着眼睛抬起头来,来人的面容印入他的眼眸里,两对眼睛,两张嘴,他根本看不清这人是谁,胡乱说道:“哎,你怎么来了?”

  他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上,掌心拍着桌子的另一侧,“坐,我们一起喝酒。”

  那人将酒坛子酒盏通通挪开,“喝酒终是伤身,你若不开心,可以做其他事。”

  思玄道:“谁说我不开心,你哪只眼睛瞧见的?”

  那人道:“有钱公公说出我同意与书婉婉成亲一事,你面色陡变,不是不开心是什么?”

  思玄笑了笑,“那你倒是分析分析,我为什么不开心?”

  宵随意沉默了须臾,道:“大约是觉得,我明面上跟你说不在乎官场前途,不喜欢权钱美色,实际上还是舍不掉吧。可我答应她,只是权宜之计,再者,书婉婉并不喜欢我,她今夜在筵席上已经对墨文表了真情。我与她的婚事,已经告吹了。”

  “哦,这样啊。”思玄看着他,“可我不开心,不是因为你说的这原因。”

  “那是为何,思玄大人但说无妨。”

  “你如今啊,心思愈发深沉了。”思玄起身去拿酒壶与酒盏,没有酒的助兴,他真不敢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宵随意照例去阻拦他,思玄唉了一声,“你就让我喝吧。”

  一杯下肚,烈酒穿肠,他悠悠道:“我啊,心里头一直有个疑问,当年你接近我,并且让我救下你,还死皮赖脸地要做我的徒弟,是不是故意而为之?”

  宵随意心头像被刺进了一把剑,师尊不是失忆了么,这……又是何时想起来的?

  “道古师弟跟我讲了一些不可思议之事,说你……”酒水滴哩哩从壶口流出,落进杯盏中,“得了什么扭转乾坤的法器,改变了上辈子发生的事。”

  宵随意从来没想过真相戳穿的一日会在如此荒诞的情境下发生,他站起来,唤了声久违的师尊。

  “站起来作甚,坐下,好生听我说。”

  宵随意顿觉心口一阵抽痛,他难以抑制地弓起背,捏成拳的手掌出了一层薄汗。思玄先前在他心头施下的咒力发挥了效用,他感觉心脏仿佛捏在思玄的掌心里,稍一动弹,便绞痛难忍。

  他不得不坐下,好好地听对面人说。

  “我啊,原来是不相信道古那些说辞的,直到那日,瑛珺给我治疗后,我看到了很多事,那些本不该让我想起来的,我也都想起来了。那些画面呐,委实深刻,我想要将之忘却都不可能。”

  “……师尊,对不起。”

  思玄诧异地望着他,“对不起,为何要说对不起,将你一剑捅死的人可是我呀,这三个字该是我来说才对。”

  宵随意道:“若没师尊那一剑,我怕是也没有机会重来一世了。乾坤玉必要赔上佩戴之人的性命,方能发挥效用。”

  “可我终究是伤了你……”

  “师尊,那不是你的错,我知道的,你是被奸人所迷,误入歧途。我重来一世,跟在你身边,便是为了让那些恶人不再伤害你。我欺你瞒你,皆是因为我怕你不相信我,怕你赶我走。”

  思玄有很多种猜想,他甚至觉得宵随意回到他身边,是来报那一剑之仇的,刻意摆出亲近信任的姿态,叫自己放下戒心,趁自己不备,再痛下杀手。

  却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单纯的情感。

  思玄看着酒水中自己面容的倒影,他向来孤芳自赏,目中无人,觉得世人皆配不上他。可现在,他却想不出宵随意维护他追随他的理由,难道看中自己这副皮囊么,这未免太过荒唐。

  “你为何要这样待我,大可以不管不顾,潇潇洒洒平平安安过一生去。那么在意我的死活作甚,花费那么多精力跟着我作甚?莫说是源于当年的救命之恩,上辈子我从风月之地救下你,只不过是顺手之事,别把我想得那般伟大。除此之外,我与你应是鲜有交集了。你对我情谊这般深,当真叫我觉得不可理解。

  你是不是对我有其他企图?”

  宵随意坚定地道:“没有什么其他企图。当年你的救命之恩,便是我一切行为的动力。”

  思玄看着他说话的样子,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这不是他想要的答复。

  “倘若当年救你的人不是我,是洪子虚,或者别人,你还愿意跟着我吗,还会花费心思这般待我吗?”

  宵随意没有立刻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这个问题。倘若当年是洪子虚救了自己,他还会在意这个性格古怪独来独往的师叔吗?

  思玄看到了他眼神里的犹豫,“罢了,你不要想了,走吧,从今夜开始,你便不要再管我的事了。我如今改名换姓,再也不是你的师尊了。你愿与谁成亲也好,愿给谁效力也好,我都不会再管了。我会择日离开白城,留下了烂摊子你也别管,由它烂去。太后若是派人来找我,你也别掺合,让她疯癫去……”

  “那你要去哪儿?”宵随意凝视着他道。

  思玄一派散漫,“玉琼山是回不去了,便去浣纱宫吧,费净那厮待我不薄,我去他那蹭吃蹭喝,他必是分外欢迎。”

  “你不能去!”宵随意抓住他的手,牢牢扣着。

  思玄啼笑皆非,“我为何不能去,怎么,你如今本事大了,我要去哪儿都要管了?”

  宵随意的声音缓下来,“你不要去。”

  思玄看着他的眼睛,“那你倒是给我个理由啊,又是不能去,又是不要去,人家费净又不是洪水猛兽。他是澎水盟的盟主,我跟着他,必是什么都不缺,有甚不好?”

  “因为我喜欢你啊,师尊!”宵随意什么都不想管了,他想拥有这个人,他不想离开他。师尊若是抛弃了他,他没头没脑地做着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是闲得发慌吗?

  他大声道:“我不想看到你和别人亲近,我从见你第一眼起,心里便有了龌龊的念头,什么救命之恩,那不过是我在自欺欺人罢了。我就梦想着有一天,能让你穿上嫁衣,成为我的人。”

  宵随意第一次遇到柳权贞,他便觉得这个人长得真好看。虽只是个嫖客,但这么好看的嫖客,便是被他嫖,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点了园子里的头牌,那头牌浓妆艳抹,不知道伺候过多少男人,当真配不上他。

  宵随意虽还小,在这烟花之地却已待了不少时日,见过很多人,看过很多事,他敢保证,这个青衣男子是个修道者。听说修道之人都爱锄强扶弱,他若是满身伤痕跑出去,是不是就能引起他的注意了。

  宵随意从来没回忆过这些上辈子少年时期的小心思,也不知道在玉琼山的夜晚,他有多少次想着柳权贞自我宣泄。

  他选择性地遗忘这些不堪,却不知道终有一天,这些不堪会重新占据他的心胸,叫他再也无力抵抗。

  思玄赤红着脸,“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宵随意将他揽到身前,什么师徒关系,都让它烟消云散吧。

  “我说,我喜欢你,我不想做你的徒弟,想做你的道侣。”

  思玄觉得身子快烧起来了,烈酒催发了他的兴致,他一挥手,将窗扉阖上了,四周的结界立时笼罩起来。

  “阿意,你可知道侣之间要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