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玄上下打量他,以手在鼻前挥了几下,“咦,好浓重的酒气。”

  宵随意往后退了几步,“思玄大人今日怎么没同太后一道来参加筵席?”

  思玄上前几步,“太后得了病,在慈仪宫歇着呢。”

  宵随意再躲开些,“太后向来硬朗,怎会生病?”

  思玄弯着嘴角再凑近了些,“她啊,得的是心病。”

  二人一退一进,眼看着宵随意已退到屋檐边角处,再往后踩一步,便要跌下去,思玄拉住他的衣袖,面上带着戏谑般的笑意,“你躲什么,我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么?”

  宵随意便这么被思玄拉拽着。今夜白月如盘,是接近中秋的日子,月光皎洁,夜风徐徐,映衬到思玄身上,便是一轮带着光晕的轮廓。宵随意痴痴地看着,他是多久没见到这样的景致了,何况眼前人还带着令人舒心的笑容,好像做梦一般。

  “我感觉……我在做梦。”大约是酒劲上头,他竟将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思玄手中施力,一把将他拉到身前,几乎要与他面贴面,“怎么,你这么说,意思是经常在梦里头遇见我?”

  宵随意慌了神,立刻推开眼前人,“思玄大人今日是怎么了,好生奇怪。”

  “我哪里奇怪?”

  “你平日里,可不会与我这般亲近,不赏我几下巴掌,已算仁慈了。”宵随意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心里想到了什么,就都一股脑说了出来,换作平时,他绝不会如此直白地道出这些话,说的好像思玄是个不近人情又暴躁之人。

  思玄觉得他带着点小委屈,又夹杂着小雀喜的表情甚是有趣,道:“我啊,自打从瑛珺那儿回来,忽然明白了一些道理,这人啊,一辈子也就几十年,草木枯死尚可在春日里重生,人若死了,便是真的死了。与其费心思计较些纷乱之事,不如好好享受短暂的几寸光阴。是以,我想改变一下以往对你的态度。”

  宵随意不敢相信这是从思玄口中说出来的话,眼神上上下下的打量,似乎非要从他那副熟悉的躯壳里看出点不同寻常的明堂来。

  思玄笑得收不住,“怎么,被我打惯了,骂惯了,不来那么几下反倒不自在了?”

  宵随意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真想说,打我一巴掌吧,让我清醒清醒,可他又怕真的一巴掌将这难能可贵的梦境打碎了。

  他委实矛盾。

  “罢了罢了,不逗你了,有人来寻你了。”

  一人飞身而来,轻轻地落在屋檐上,他面容如同枯槁的秧苗,双目似一对死鱼。虽形象不佳,却气势十足,略微一甩袖,便掀起一层风浪。

  这人便是有钱。他瞥了思玄一眼,沉声道:“肖都尉,圣上唤你回去,书小姐的终身大事,就差你的领旨谢恩了。”

  思玄收住笑容,“书小姐的终身大事,与肖都尉有什么关系?”

  有钱道:“这人人都知道了,怎么思玄大人还不知?哦,今日你未来参加筵席,所以不清楚,圣上给二人指了婚,受到满场文武百官的祝福,准备择吉日完婚了。”

  “你说什么?”

  宵随意一听这话便觉得不对劲,“有钱公公,莫要胡言,婉婉还未同意,这亲事可不是说定就定。”

  思玄便问:“如此说来,你同意了?”

  宵随意一时语塞,有钱公公在场,他自然不能说不同意,可他若说同意,思玄似乎不高兴。

  有钱道:“肖都尉哪有不承圣恩之理,自然是同意了。思玄大人要不要一道前去看看,沾沾喜气?”

  思玄望了望宵随意,对方也看着他,面色显得有些紧张,看来是真答应了。

  “我不去了。”他道,“今夜本已有约,不过是刚好路过此地,与肖都尉打个招呼罢了。”

  他转身消失在夜色里,丝毫不拖泥带水。

  思玄去了“醉生梦死”,那是一处偏僻的酒馆,格局不大,酒价颇为昂贵,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与价格相符的酒水。不过他有的是钱,也不是个注重装潢格调的人。

  点了几坛子醉生梦死,这酒与酒馆同名,没什么特点,就是烈。

  他选了个小包间,开窗便能看见城中河,月影映在河面上,像一盘金珠子。对面是灯火璀璨的春雨楼,不晓得又有甚活动,烟花噼噼啪啪地放,歌声袅袅不绝于耳。

  思玄倚在窗边,望着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景致,忽然自言一句与这景致毫不相干的话:“我若是你,也会同意这门亲事。”

  他闷头喝了几口酒,尔后以指沾了些酒水,在木桌上写起了字。他的字当真丑,没什么笔锋和劲道,就像刚学写字的孩童。他写了个肖字,托腮忖了一阵,又在上边加了个宝盖头。

  低低道:“为师离开你这五年,你在做什么呢?你的变化好大,成了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知道我为何会桎梏在皇宫么?

  为师好想告诉你,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好想把一切阴谋诡计都说与你听。

  可是……你会相信么,相信是你舍命相救的陈落庭害了我……啊哈……”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换作是我,大概觉得这是杜撰的无稽之谈吧,一个没什么灵力的人,怎么能伤得了一代宗师。

  我算宗师么……”他托着腮,望着河对岸璀璨的星星点点出神。

  “我若当时不救你,也不会有今日种种烦恼吧,可是纵使时光倒流,我可能也是要救的。就好比时光倒流,你也会救陈落庭一样。

  这样的结局,总是无法避免。”

  他呢呢喃喃,神神叨叨,说得毫无逻辑。酒水穿肠过,纵使烈得他皱眉呲牙,依旧没带走他的丁点儿烦恼。

  也不知喝了多少,他终于有点迷迷瞪瞪,昏昏欲睡。

  门扉忽然被人拉开了,那人一身黑衣,身形顷长,也不敲门,也不打招呼,便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过来,夺过思玄手中的酒杯,沉沉道:“别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