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不可控的因素阻挠了他来此的本意,又不能堂而皇之地这么显身出去,大庭广众之下指责费净的言行,他若这么做了,意图便太明显了,肖柳必会用难以言说的眼光看自己。

  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呢,他左思右想,不如使用特权,加一味药,指定人饮下。他可不晓得费净与宵随意之间的条条款款,只知道,不管他二人谁输谁赢,只要其中有一人败下阵来,他的目的便达成了。

  如此想着,自以为十分妥当,便速速举起手来,侍者瞧见动作,立刻行来,询问何事,附耳听了一阵,忽地大声宣布道:“拾叁号比试者因在去年喝酒大赛中连过八轮,在本年度比赛中拥有特权,可在酒中加一味药,并让指定之人饮下。”

  侍者从思玄手中接过一枚瓷瓶,一路小跑出了侧门,不多时,又从里头出来,宣布道:“此药名唤心旷神怡,经层主鉴定,可以入酒,须饮酒之人为壹佰零玖号比试者。”

  这厢说着,已有另一位侍者上前,接过瓷瓶,倒入杯盏中,调匀了。

  “若壹佰零玖号比试者同意接受,则比赛继续。若不接受,则视为弃权。”

  侍者将酒盏端到对应比试者面前,那人额角突兀的青筋显示着他此刻的震惊与不悦。

  宵随意心道:壹佰零玖号,不就是费净么?师尊为何要特地赠酒给费净,莫不是知道了他与费净间的约定,要在这里助他一臂之力?

  那“心旷神怡”又是什么药,听着名字,愈发觉得不像什么巫毒之物,倒极像有调理疏解之能。

  又一想,师尊刻意选择坐在他身旁,应是为了实时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今自己士气正盛,没有示弱的迹象,他便觉得费净可能落了下风,遂使用了特权。

  宵随意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这费净到底是乘了先机,自己与他,师尊还是选择了后者。吃了这口闷气,他觉得自己必须撑到最后,即便得不了那唯一的冠军,也不可输了一分一毫。

  费净几乎要捏碎那杯盏,柳权贞不是失忆了么,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个徒弟么,这“心旷神怡”是怎么回事,分明是恶意整自己。他花了三年工夫,各种心思去讨好这个人,到头来,不念一丝好也倒罢了,还被送了杯毒酒。

  柳权贞啊柳权贞,你为何铁石心肠至此,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在你心里留下点位置?

  他心中愤愤,将这杯中蕴含的爱恨情仇一饮而尽,杯盏砸在地上,碎了个彻底。

  虫噬椅啮般的疼痒感慢慢从丹田处滋生出来,他紧捏着拳,通身灵力都往丹田处汇聚,那里好像藏了只饥饿的巨兽,需要他不断投食填补。

  费净甚至要怀疑这久别重逢的师徒二人是串通好的,但细细分析,他二人一前一后这般行径,除了让自己不痛快,好像也没什么好处,遂也否定了这串通一气的猜测。

  他当真是不理解柳权贞的心思了,莫不是前些日子差点摘了他的面具所以怀恨在心恶意捉弄自己?若是这般,倒是合情合理。

  费净思来想去,种种可能都琢磨一遍,从最初的怨怼到最后的理解,将自作多情瞻前顾后的心绪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脑子里想通了,受这等苦痛便如喝蜜糖水一般,与宵随意约定的输赢也不那么在意了,若他输了,还能借着帮宵随意忙的由头再次接近柳权贞,也反倒是件好事,顺便还能将宵随意谋划偷剑之事告诉他,令他对这还未相认的徒弟彻底寒了心。

  如此自以为是地想着,费净竟站起了身,慢条斯理地摘下布巾与耳塞,悠悠然道:“我弃赛。”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却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比试者中,窃喜者有,惋惜者有,懵懂者亦有。观众席上忽有一片人哀叹怒骂,亦有人立时晕厥过去,说是掷重金押费净赢,对方却糊里糊涂弃赛了,好生折磨人。那晕厥过去的,更是赔上了老婆本。

  宵随意不知道费净为何这么做,他心思如麻,亦是如方才的费净一样,揣度来揣度去。以费净执着的个性,实不该这么轻易便弃了赛。他如此做,应是那“心旷神怡”酒里藏着师尊给的讯息,譬如:无论输赢,我皆是站在你这边的。是以,费净才敢如此潇洒自得。

  宵随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望着费净负手离去时那抹留在嘴角的笑意,愈发确定自己猜测的没有错。

  细观师尊的动作,他仍旧是晃悠着腿,虽是相同的动作,比之方才,似乎更加轻松与惬意了。

  心中的失意与落魄又加深一层。

  第七轮开始,比试者一人需饮七杯酒。侍者同时宣布了另外三味药。宵随意因适才之事,无甚心思细听,他闷闷连饮七杯,腹中一丝变化也无,心道这酒喝得都快麻木了,竟连那感觉都消失了。抬起头来,习惯性地朝师尊处瞥去,便是这么一抬眼,叫他吓得差点惊坐起。

  他此时才知晓那布巾的作用,他的眼中看到了“地狱”。这地狱并非是皇陵之下暗无天日的刀山火海,乃是他最不愿回首的过往。

  那过往来自于生死轮回中的第九世,他是率领魔族军讨伐中州人族的首领,而师尊,则是研制出了降尸蛊的宗门领袖。

  宵随意穿着染满同胞血的盔甲,他浑身上下皆是难以修复的创伤,膝骨被击碎,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的手中只有一把断剑,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脚下是遍地的尸骸,细密的蛊虫在他们空洞的五官中钻进又钻出。

  他带来的兵共有三千人,除了他,无一生还。

  不过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啄食腐肉的乌鸦在他头顶盘旋着,时刻准备着他咽气的那刻。

  这是他最痛苦的一世,因一己之欲害死了同胞,他们的命客死他乡,连草芥都不如。

  他深爱着的人比他更像一个魔。

  这亦是唯一一世,他憎恶着青魂的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