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修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去见了圣上,圣上大悦,连连称赞:“不愧是朕的阿竹,当初你救朕于魔族爪牙之下,如今又救了朕一命,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通通答应你。”

  死的人无足轻重,曾参与过造人一事,乃是刘公公的党羽。刘公公暗地里归顺了镇南侯之后,这厮亦当了墙头草。为迷惑圣上,在朝堂之上没少说修竹不是。他隐藏得极好,这次宫中大清洗,未波及于他,修竹取了他性命,也不算无辜。

  只是,修竹昨夜剜心,被这狗官的孩子瞧见了,孩子年幼,十二三岁,初经人事。修竹不愿斩草除根,恐怕过不了多久,负责抓他的人就要将这后宫围得水泄不通了。

  修竹为躲过官员府中侍卫,受了些伤,只简单包扎了一番,便来见圣上了,他虽华服加身,实则虚弱不堪。

  “陛下,”他道,“当真什么赏赐都可以给臣……臣妾?”

  “那是自然,君无戏言。”圣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对那碗热气腾腾的心药汤赞不绝口。

  “那……”修竹斟酌道,“陛下,据臣妾所知,刘公公与镇南侯有所勾结,且可能染指前皇后与太子之死,臣妾别无所求,只望陛下严查此事。”

  修竹卑躬作揖,一副规规矩矩的恳请模样。

  圣上停下喝汤的动作,望着眼前这人,眼神落到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额头,再到他的下埋的脸颊,最后停留在那双行着大礼的骨节分明的双手上。

  这双手虽有些厚茧,看起来极像常年练剑的状态,偏生多了一样东西。

  他记忆里的阿竹,为了斩断姻缘线,分明硬生生断了根手指,眼前这人,却完好无损。

  他心里早已有数,这人……并不是真正的阿竹。可他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他宁可把他当做阿竹来对待,以缓解自己经年累月的相思之苦。

  然时日久了,相处之下,发现他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有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东西,如何模仿,都是徒劳无功。

  真正的阿竹,那么骄傲,从不会委身迎合,又那么清冷,金银珠宝在他眼里皆如粪土,不值一顾。他四海为家,信马由缰,天南地北皆是他的归宿与故乡。

  自己虽是堂堂帝王,却怎般也留不住他,栓不住他,那年那月那日,在风雪飘摇的日子里,他与自己决裂,生生断了一指,血染白雪,也让自己的心狠狠割了一刀。

  “那些宫闱间的恩恩怨怨,怕是不适合我,你与我,还是相忘于江湖吧。从今往后,莫要再见了,你也莫要来寻我。”

  他御剑之术超高,走得决绝。

  自己很想拉住他,告诉他,“若我不做这个皇帝,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可自己终究没机会道出这句话。

  憾恨满腹,懊悔充斥着他所有胸腔。

  年轻的帝王发誓,踏破河山也要找到他。可他找呀找呀,不知找了多少年,铁骑变成老骥,皱纹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痕迹,两鬓青丝也渐渐染上白霜。

  他常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问,有生之年,还能找到那人吗?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也苍老了,会不会早已修成大道,乘风而去?

  在这种漫无目的的等待与追寻中,那人竟回来了,他喜不自胜,什么都来不及细想,昏头昏脑地,以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模样如出一辙的年轻人,便是那个远走高飞的阿竹。

  他待他百般好,当初那句未说出口的“若我不做这个皇帝,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似乎也没有道出口的必要了。因为这人回来了,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是的,完好无损。自己已染了霜,他却还是青年才俊的模样。

  喜悦与澎湃之情过后,那一腔念情总算被理智取代。这个突然回到自己身边的修竹,是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

  可他不愿揭穿啊,他想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接近自己到底有什么目的。

  看来看去,琢磨来琢磨去,始终不得其果。

  想亲自质问,却不舍得开口。他终究心中胆怯且顾虑,怕这口一开,那人便如当初的修竹一般,逃离自己而去。

  他便真的彻彻底底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宫中丧事连连,件件指向这枕边人,久不见动静的弟弟亦蠢蠢欲动。

  他身为帝皇,历了这么多事,阅了这么多人,哪能不晓得这其中有何猫腻。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懂的,他比这宫中任何一人都明晓这道理。

  他甚至为自己构想了几十种死法,或死在兵变之下,或被刺杀而死,或毙于毫无征兆的病痛与毒发,亦或许,死于枕边人的一剑封喉。

  不知哪日,他对修竹有了猜疑,这凭空而来的不信任感并不让他觉得突兀,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想法理所当然。起初的珍惜与顾虑早已不再,反倒被厌倦取代。

  他开始惜命,那些臆想过的几十种死法皆觉得荒唐。

  这假修竹至今未对自己有所行动,不如借剖心熬药一事测测他的忠心,看看他究竟会做出何种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