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彩被打得奄奄一息,其他都顾不得了,只顾着喊别打了,饶命,自己什么都说。

  然而程家兄弟实在悲愤,依旧不肯停手,用细鞭子抽得金彩皮开肉绽。

  细鞭子只伤皮肉,不伤筋骨,抽在身上却疼得钻心。金彩涕泪横流,盯着贾代善道:“国公爷,我错了,您饶我一命。”

  贾代善阴沉着脸,一个奴才连累了好几个下属的性命,就是贾代善自己也恨不得取了金彩狗命。然而理智还再,贾代善道:“给他上药,连夜审问,若是不招杀了便是!这样的人留着无用。”

  其他人都没说话,唯有金彩打了个寒噤,忍不住浑身颤抖。

  之前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他还敢求饶。现在见了贾代善面若寒霜的脸,金彩连饶都不敢求了。之前他是深深的恐惧,现在恐惧中却夹杂了越来越浓烈的后悔。

  太后悔了,在金陵看房子,拿着月钱,白得租子,在金陵过着普通官宦人家老爷一样的日子。因是荣国府的人,又和金陵第一等的甄家是老亲,不说穿金戴银,呼奴唤婢这方面,连被人奉承讨好的体面,也与官老爷差不多。可是展眼,为什么就这样了呢?

  这间屋子在演武场,布置极为捡漏,除了部分刑具,也只几套桌椅并笔墨纸砚。

  众人应是,最恨金彩的程家兄弟眼睛一瞪,都不等人发问,金彩就道:“我说,我说,我都说!”

  金彩能做贾母的亲信,小聪明是有的,表达能力更是一流。

  现在为了活命,吓得魂飞魄散,刚开始说得磕磕绊绊的,后来倒越说越流利。

  至于过程么,其实前世季琳审过相似的类型。

  无非是东北无本挖人参,到江南换丝绸,再卖到北方的大三角生意。而精彩本人,据他的供述,当然是偶得良机,有人暗中低价倒卖上等人参。

  人参因是朝廷专营,上等人参一入宫廷,二入皇室宗亲,三入勋贵高官府,民间就是有钱,要么官家有人,要么便是买走私的。像金彩这样的人,背靠荣国府自不缺钱,好参也从主子那里见过,但是自己却难以得到一两支完整的。

  金彩判断了那参为真的,有心拿下,一面讨价还价,一面和参客攀谈起来。

  那参客言道这些参都是老猎人从北疆偷挖出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运来的。又说金彩给的价格太低了,若是给高一些,日后有了好品相的东西,还来找他。这次若不是急着回北疆,这价格不可能将参让给金彩。

  金彩一听长久有货源,便打起了赚差价的主意。

  就这样,金彩将参出给了广济堂。

  广济堂的掌柜见了连夸参的品相好,问金彩还有无货源,日后有了好东西,只管送到广济堂来。

  刚开始,金彩倒卖人参的规模并不大。和那参客一来二去熟了之后,参客又打听哪里有好的绸缎,想贩回北边儿再赚一回钱。否则单面卖几支参进益有限。

  于金彩而言,这不是送上门的银子么?荣国府和甄家多熟的交情?为了赚钱,自告奋勇去织造房拉关系,那料子,比外头小坊的丝绸无论工艺和花色都不知道好多少。

  就这样,金彩一步步的成了倒卖人参和丝绸这等大三角走私的中间人。

  贾代善听完,只冷声道:“你做这勾当多久了?”

  “七……七年了。”金彩说了这许多的话,之前的恐惧紧张放松了些,又大着胆子求道:“老爷,奴才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你饶了奴才这一回吧?老爷,你瞧在奴才忠于老爷,忠于太太的份上,就这一回。”

  一听到贾母,贾代善的眼皮一跳。

  家中出了这许多事,贾代善也后悔了。他觉得一个男人,只管好官场的事便好,贾母好歹出身侯府,不至于一个后宅都管不好。谁知贾母用的人,什么篓子都能捅出来。

  七年,七年前前荣国公夫人已经过世,张氏刚进门也没摸到钥匙,正好是贾母掌管中馈的时候。而且,彼时金家才南下看房子一年。

  “太太知道此事?”

  金彩一句谎话都不敢说:“不,不知道。只是奴才向太太孝敬过几回。”

  至于孝敬的什么,已经不用金彩说了。

  那可是国公夫人,一府主母!上等人参是什么样的东西,她能不知道吗?金彩这样的奴才,哪里得来这样的东西,贾母也不闻不问就敢收!

  “接着审!与你接头的参客姓谁名谁,长相几何?”

  贾瑚早已经摊开了纸笔,准备开始画像。

  现在贾瑚已经快七岁了,年纪小些,但是从小受贵族教育的孩童,到了这个年纪,书画方面有一定造诣的也并非没有。贾瑚在某些领域便不用藏拙了。尤其之前已经画过梅家庄的几个教头,而在场的除了金彩,没有外人。

  像无尘、秦宵也有画像的本事,为了提高效率,几人通过金彩的描述,一起画。

  画完给金彩看,那一幅的哪个部位最接近,然后将最接近的部位组合起来,接着再画。

  这样一遍一遍修正下来,原本抽象的描述很快便变得具象起来,贾瑚也觉得金彩所描述的参客越来越熟悉。

  然后贾瑚按照前世的记忆画出一个人来,只是将那人画得年轻了不少,然后拿给金彩看。

  金彩看了贾瑚手上那份画像,又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太像了!

  “你再说一遍,这人叫什么?”贾瑚问。

  金彩有些磕巴:“令,令子旺。”

  金彩不见得有那个胆子说谎,可能此人是用了假名,贾瑚之所以会觉得这人眼熟,是前世见过一个与此人想象的熟人——冷子兴。

  冷子兴是古董商人,后来与贾王氏的陪房周瑞结成了儿女亲家。前世季琳查案,也查到过冷子兴,这人接着贩卖古董的名义,也给荣国府和甄家传递过不少消息。

  算算年纪,看这长相,贾瑚觉得所谓令子旺,应当是冷子兴的血亲弟兄。

  因冷子兴和冷子旺并非同一人,还修改了几回,这参客的画像便算是完成了。

  贾瑚又将画像临摹了几份,贾代善交给无尘几幅,让无尘带人下江南,若是能查访到令子旺,就将人拿住。但最关键的还是再箅一遍,看看金陵本家有没有违法乱纪的,有的直接扭送官府。

  这一回,贾代善还和贾代化通了气,贾代化也派了人南下,还带了族长令牌。若是需要动用家法的,也绝不姑息。

  贾瑚其实知道这次多半是追不到冷子旺了。

  等吩咐妥当,贾代善重新命人给金彩上药并送上吃食。金彩是重要人证,可不能死了。

  贾母自去年被半禁足之后,连听到贾代善的名字都会怕。

  贾代善这才去了平安州几个月,又回来了,贾母觉得浑身都绷紧了。好在贾代善一回京就忙别的去了,连面都见不着,贾母稍微放松了些。可这时候贾代善偏偏寒着一张脸回了荣禧堂,贾母瞧着就心里发怵。

  贾代善是先叫来周嬷嬷,问了自己离京这几个月,贾母在家中都做了什么。

  先是史鼐的订婚宴,贾母维护未来女婿,还算不错。后来便是贾珠病重,贾母对张氏便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贾代善略听了几件大的就烦了,直接下令让叫上贾母、张氏、王氏还有贾敏去一趟演武场石屋。

  这几位太太、奶奶、姑娘可从来没去过演武场那边。贾母和王氏更是一头雾水,这老爷难不成是疯了,叫女眷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倒是张氏和贾敏心中有些谱。

  等到了地方,贾母、张氏、王氏见了金彩都吓了一跳。贾敏不认得这人,但是一眼就看出金彩受过刑。

  金彩昨日招了之后,贾代善不但派人给金彩治了伤,还供应了一顿好饭菜,又让人解了枷锁让其好好休息了一夜。现在金彩虽然依旧不成个人样,却恢复了不少。

  金彩见了贾母,立刻求救道:“太太,太太我错了,您求求老爷,我再也不敢了。”

  去年贾代善整顿内宅,算得上疾风暴雨,张氏也可以封锁了消息,南边儿的下人只知道日后依旧是大奶奶掌家了,只以为是大奶奶生了二爷,养好了身子,顺理成章的重新管理中馈,并不知道贾母已经彻底失势。

  贾母一见金彩这样子,便知道这人又闯祸了,吓的一瑟缩。

  在场四个女子,唯王氏胆子最大,面无惧色。

  张氏和贾敏的政治素养高出贾母和王氏一大截,两人隐隐有心理准备,然而依旧觉得眼前的景象太有画面感了,内心一阵不适。

  贾代善道:“原本这些场面不该让你们来瞧。但是有些事若是不经历,便不会有敬畏,没有敬畏,便容易张狂招祸。敏儿,你是未出阁的姑娘,但是将来成亲,你夫君也要入朝为官,这些事,你学着些没有害处。”

  贾敏原本是想往张氏后面躲的,听父亲这样说,忙站出来应是。

  贾代善才道:“太太,你可知金彩犯了什么罪?”

  金彩这才晓得太太不是来替自己求情的,老爷这是拿自己做垡子教育太太来了。

  若是以前,贾母必是什么都意识不到的。但是经历了贾政作弊,贾代善为她剖析有可能招来的霍焕,又有贾敏这一年不厌其烦的劝慰,贾母确然进步了。

  贾母仔细回忆了一下,瞪大了眼睛,问金彩:“你,你送我那些人参……”

  金彩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丝希望便幻灭了。

  便是觉得事不关己,脸上没有惧色的王氏也神色微微一变。

  贾代善多敏锐的人,当场便厉声问金彩:“那些人参你还送了什么人!”

  金彩见王氏也在这里,以为贾代善都知道了,本身也不敢再隐瞒:“我,我也送给过二奶奶两支。”

  王氏心中越发愤怒。她只在张氏怀了二胎的时候掌了一年的家,甚至钥匙都在贾母手里。管家奶奶得底下人孝敬原是天经地义的,得两支人参公公还特地将人叫来说,还将金彩打成这样给自己看,公公当真太践踏二房了。

  贾代善却不知王氏早就记恨上了自己,依旧教导说:“史氏,王氏,你们都出身大家,应当知道人参乃是朝廷专营。一个奴才能送那样好的人参,你们当真一点不怀疑来历么?”

  张氏和贾敏都心下一凛。

  这些事若是让她们处理,必定收到人参那一刻便有所怀疑了。但是贾母和王氏真没有那样的敏感度。

  史氏嗫喏片刻,“莫不是金彩除了月钱和赏钱外,又贪墨了?”

  王氏心中却不服:“奴才孝敬主子,主子只管收着便是了,不过两支人参,若是老爷觉得我不该收,我退还到大库便是。”

  砰地一声,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在场四个女眷的心也跟着一跳。

  “你们四个都不是小门小户的女子,要么掌管过中馈,要么日后要掌中裤。须知这一家一族,不但要男子能在外立得住门户,內帷也不能叫人寻了间隙。这金彩不过一个南边儿看屋子的奴才,日常也是当家太太、奶奶管着。但他竟然胆大包天,参与了走私人参的生意,这是在与朝廷争利!若是你们收到金彩送人参的时候,能够警惕一些,当时便或是派人查访或是将此事告知我,也能尽早发现,叫这等奴才少连累主家一些。且等着吧,不日弹劾我的折子便要递到御前了。”

  贾代善心中颇为憋闷,荣国府再是赫赫扬扬好几百人,能有自己几万大军难以管理么?为什么内宅就接二连三出这样的事!然而贾代善还是耐着性子教导家中女眷。这个世道终究是男主外、女主内的,自己也好,贾瑚也好,不能一直将精力放在内宅。

  听到贾代善被弹劾,不但贾母、张氏、贾敏尽皆吓一跳,就是王氏都重视此事起来。

  贾母顿时慌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奴才过得体面些又有什么?这样的事也值得到御前弹劾!老爷,您毕竟立过大功,皇上不会为此为难你吧?”

  倒是贾敏和张氏心都揪起来了。张氏已经从张尚书那里知道了贾政作弊的全过程,知道朝中现在已经斗得你死我活了。而贾敏,自从发现有政治天赋之后,不但贾代善提醒过,她自己也一直在用心提高。

  贾代善对于贾母这样的素质,简直没法说了。闭了闭眼睛,强压努力说:“你以为这大胆奴才只是偷摸走私百十支人参那么简单么?是大批走私,甚至将贼赃送到了平安州!”

  贾代善摆摆手:“你们只需记住,便是后宅也能映射前朝,也能拖累前朝便是,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外传。他日谁再御下不严,我便做主休了谁!便是不管你们是守了长辈的孝还是膝下有子,觉不容情!你们先下去吧,将贾恩侯和贾存周叫来。”

  这个社会,再彪悍的女子也怕一个‘休’字。盖因女子一旦被休,便会牵连整个家族的名声。只有听到这里,王氏脸上才流露出惧意。

  作为大家长,贾代善真是操碎了心。这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需要教育。也只有贾瑚叫人省心。贾赦和贾政也被教育了一遍,贾代善才将人放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贾代善倒是没有心慌。

  只是走私人参的事,还不至于搬倒荣国府。而且对于贾代善这样的人而言,除非彻底没了翻盘机会,否则他永远是遇到问题,冷静的解决问题,不会自乱阵脚。

  因而接下来,甚至因贾代善在京,林家还打发人来讨论婚事的细节。

  林海与贾敏的婚事差不多是和史鼐、霍灼同时定的,那边定亲宴都请过了,这边尚无动静。

  索性贾代善便去送了几个日子去林家,让林母斟酌哪个日子好,也将林海与贾敏的订婚宴办了。

  这几个吉日是无尘南下之前,贾代善让其择的。

  以前有什么大事,贾代善也择吉,但那时候是用来安抚将士的,贾代善自己倒是觉得哪日都一样。自知道贾瑚的奇遇后,贾代善对于玄学敬畏起来,对于择吉也重视了。

  林母也请人择吉过,但是那边所算的日子与无尘算的总差了那么一两日。这让林母有些犯难。亲儿子成亲,定的又是国公爷嫡女,贾母自然极重视,择吉请的也是清虚观极有名的道士,但是准亲家送来这份吉日应当也是慎重选过的。

  贾母索性便与林海商量。

  林海自然是极出色的人,不过越是能人越容易信自己而不信鬼神。出于对未来岳父的尊重,林海直接在贾代善选出的吉日中挑了一个。

  而豫亲王府则是接到了倒卖人参生意暴露的事,正在商议对策。

  这日司徒聪入宫请安,甄贵妃打发了宫人,母子俩商议。

  甄贵妃问司徒聪:“应嘉那边可来了信?他怎么说?你与汤长史商议过没有?”

  司徒聪道:“表哥那边来信说人参生意确然暴露了,已经打发人北上告知北疆候。也派人送了几十支人参到平安州,送东西到平安州的参客只知道深信自己仗了荣国公的势,便是口供落到父皇手里,贾代善也脱不了干系。只是那个叫金彩的奴才逃脱了,他若不死,便能审出贾代善不是主谋,贾代善顶多落个治家不严的罪。这一次还是搬不倒贾代善,甚为可惜。”

  司徒聪所言的表哥便是甄应嘉。

  甄贵妃也觉遗憾,“贾代善已经将平安州发现有人走私人参的事上奏给你父皇,本宫觉得你父皇必要彻查。”

  司徒聪道:“汤长史也觉得如此,是以汤长史建议本王不必出手,直接放出消息,自有御史会弹劾贾代善。”

  甄贵妃点头道:“去办吧,本宫只是觉得可惜。怎么这样的事,也能让贾家先查到?皇儿,你清理一遍身边的人,莫不是谁走漏了消息?上回科举舞弊的事让他和张家逃过,这次又逃过了,本宫总觉不放心。”

  司徒聪应是。

  很快,林家便给贾代善回了信,两家定了办定亲宴的日子。同时林家的聘礼一抬一抬的抬过来,那可真是丰厚。

  贾母见了,心中好受了些。原本贾母总觉得林海样样都好,就是族人单薄,殊不知林家这样累世侯门,家中人口少,花销也不大,积累的财富却非常可观。

  林海与贾敏的定亲宴办得十分顺遂,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就在林家、贾家办订婚宴前的最后一个朝会日,有人在朝会上弹劾了贾代善走私人参。这甚至让林、贾两家订婚都出现了些许杂音。

  之前,多少人榜下捉婿,新科探花和国公嫡女定亲,也是一段佳话。但现在却有人说豪门深似海,未必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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