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代善回京的第一件事依旧是入宫面圣。贾代善一点儿没隐瞒,直接将有人走私人参的事禀奏了。

  人参贵重,而且上等人参需要数十年才能长成。若是不加管制,要不了几年,便是北疆也出不了好参了。因而人参也与盐铁一样,是朝廷专营。

  自然,北疆多猎户,又多深山老林,人往山中一藏便难以寻找,偷挖人参的事屡禁不止。走私人参的事也常有。然而,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太敏感了。

  兴德帝听完,问:“老贾专门与我说这个,可是这次走私人参的规模特别大?”

  贾代善道:“抓住了两个商人,并截获了数十支上等人参。走私商人臣已经带回京城,也交代了下属继续追查是否还有漏网之鱼。只是……”贾代善顿了一下,依旧将对荣国府很不利的事说了:“据那两个走私商人供述,他们敢如此胆大包天,是仗了臣的势。皇上明鉴,臣实不知此事。”

  兴德帝点头表示知晓,半晌才道:“将人证押送大理寺,你旅途劳顿,先回府歇息吧。”

  贾代善应是谢恩。将要出上书房的时候,兴德帝道:“老贾,你能将两个走私商人押解回京,足见坦诚。”

  毕竟是当年的老搭档,再说,贾代善便是立了从龙之功,也从未骄矜,兴德帝便是不能不查而承诺相信贾代善,但也要给贾代善一颗定心丸。

  贾代善再次谢恩,才出宫回府。

  兴德帝独自在龙案前坐了许久。几十支人参虽然不是小数目,但于皇家而言,也不是什么巨额数量。只是人参因是朝廷专营,将主意打到人参上,便是将手伸向了皇家的钱袋子。兴德帝对于此案,自然是要重视的。

  长途跋涉都是辛苦的,贾代善当日只接受了后辈请安,便歇下了,次日才开始问自己离京这段时间家中发生的事。

  头一桩问的便是贾珠的身体。

  见贾珠越发瘦了,比之同龄孩子也矮一些,贾代善道:“珠儿可大好了?”又命人赏了贾珠一些东西。二房倒也规规矩矩的谢赏,只是王氏心中到底有些不服。

  王氏自然不知道这个节骨眼儿有人在平安州走私人参意味着什么,甚至她压根儿不知道走私人参这件大事。

  在王氏看来,便是贾代善对待滴亲孙子,也是长幼有别。贾瑚落水便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贾珠病重便什么表示都没有。就是回了京,他自己休息都比孙子的身子重要。

  有时候家族大了,家中各人政治水平不一,不是所有事都能够公开,却也因此造成误会,加深隔阂。

  贾代善根本主意不到这些,几股势力的暗斗越发激烈了,确保家族平安无事才是第一要义。

  贾代善、贾瑚、无尘、秦宵四人坐在大书房。秦宵这次是跟着贾代善去了平安州的,知道得详细,便将人参走私的事说了。

  贾瑚听完,道:“祖父没有将拿住的所有证人带回京吧?”

  贾代善和秦宵不约而同的瞧向贾瑚,贾代善忍不住问:“瑚儿怎么知道?”

  其实前世季琳便查过人参走私案,而且比这次规模大得多,贾瑚道:“上等人参比之黄金还贵,必要贩到富庶的地方才能赚最多的钱。平安州虽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富庶比不上京城、江南。贩卖人参最赚钱的法子,便是将人参卖到江南,再在江南换了上等丝绸,又贩到京城、北疆。这不但是一项无本万利的生财路子,维护好了,还能拉拢一方兵权。”

  拉拢兵权这个不难理解。北疆乃是严防北狄的门户,亦屯有重兵。

  在北疆走私少量人参,或许能逃脱,若是大量走私,北疆候不可能不知。那么,这无本万利的生意,自要分北疆候一些好处。

  秦宵接口道:“瑚少爷此言虽然有理,然而北疆候为何要铤而走险。私贩人参虽然利大,然而不至于让一方封疆大吏不顾家族命运。”

  贾代善倒觉得此事好理解:“北疆毕竟山高皇帝远,若是此事不暴露,北疆候一边赚钱,一边左右逢源,何乐而不为?”

  没有人违法乱纪的时候,是准备让人发现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神不知鬼不觉。而且北疆候明面上跟着朝廷走,暗地里勾结大皇子,不管将来太子和司徒聪谁胜出,北疆候都立于不败之地。

  无尘晃了晃手上的拂尘:“走私朝廷专营物品方面,我们一直盘查得紧。在去岁国公爷回京之前,贫道敢担保平安州决计没有这样大量的人参走私。而且人参贩卖到平安州,平安州也并无别的可以赚大钱的特产,是什么让对方多此一举呢?”

  贾瑚心中倒是有个猜测:“祖父离京之前,我们在别庄设计烧死了几个梅家庄的漏网之鱼。然后程家二位先生南下了,并未回京,若是这两件事有所关联,便说得通了。”

  金陵贾氏共二十房人,京城八房,原籍还有十二坊。现在朝中三位皇子之争越发激烈,贾代善甚至还特地跟贾代化沟通过,提醒宁国府也注意防范,别叫人钻了空子。

  然而若是有人从金陵本家入手呢?

  于是,贾瑚设计除掉了梅家庄的漏网之鱼后,索性给程家兄弟派了南下的差事,一时南安王府刚遭受重创,南下避其锋芒,二也是敲打敲打金陵本家族人。

  贾代善一掌拍在了书案上。家大业大,族人众多,大家同气连枝,相互帮衬自然有不尽的好处。等闲的违法乱纪,像宁荣二府这样的人家,也确然能压得住,但是若是有心人以此作为突破口,勾引荣国府族人坐下触怒皇上的事,则是防不胜防了。

  无尘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国公爷,若不我南下一趟。”

  贾代善却摇了摇头:“瑚儿说得对,平安州突然出现走私人参,必是事出有因,或许便是青松、青柏已经有所斩获,我们静候便是。秦宵,你带人南下接应一下青松、青柏。道长现在名声太过响亮,还是留在府中吧。”

  秦宵应是,当日就点了人,连夜出发。

  回到在别庄火烧梅家庄漏网之鱼后,程青松、程青柏兄弟带着人连夜南下,直奔荣国府老宅。

  二人得了国公爷吩咐,这一回务必暗访些时日,看看贾家族人到底有无做违法乱纪之事。

  结果还没等几日呢,就发现留在南京看房子的金彩鬼鬼祟祟的与人联络,接着,金彩便收了一包东西,然后带着几个商人去找了金陵织造府,买了上好的绸缎布匹。

  程家兄弟知道有异,便去查了那包东西,一查吓一跳,竟是一大包上好的人参。小的也有指头粗细,一看就是有年头的。

  人参也是朝廷专营,这还了得。当日,程家兄弟便夺了人参,拿了金彩,其他的也顾不得查了,连夜北上。

  程家兄弟是在平安州跟着贾代善的,金彩一家因算是贾母提拔的亲信,留在金陵看房子。因而金彩并不认识程家兄弟。

  只当程家兄弟是打劫的强人,刚开始,金彩还威胁程家兄弟说也不打听打听自己是谁,他日落到自己手里,一干强人谁也活不成,不如趁早将自己放了。后来见威逼没用,金彩又试图利诱,问程家兄弟要多少银子。

  直到程青松亮出荣国府的腰牌,金彩才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贾代善知道贾家的身份,当初贾母将南边看屋子的差事交给金彩的时候,贾代善特地敲打过,荣国府的祖宅,除了正院、祠堂等常打扫,不能住人外,其他边缘些的院子可以赁出去,租子就当打赏金家的。但是不许做半点儿违法之事,否则决不轻饶。

  房子不住人容易破败,主子常年不住的宅子多有赁一部分出去的,但是有的人家,这部分租子扣除看房子人家的月钱,剩下的是要归公的。贾代善直接赏给金家,可说是大手笔了,结果还是养出金彩狼子野心来。

  见了国公爷派来的人将自己人赃并获,金彩如何不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更吓人的还在后面呢。

  程家兄弟知道这事牵连太大了,也知道金陵如今是别人的地盘,若是自己留下来再查别的,说不定连金彩都带不回京城。所以也顾不得别的了,只留下一个护院拿着荣国府的腰牌去敲打十二房族人。剩下的人拿着金彩便飞奔北上。

  然而这一路上才让金彩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险象环生。

  金彩其实就是个贪财的小人物,被人利用了,每每对方送来人参,金彩都带对方去拿了丝绸北上,然后再将人参拿去广济堂换银子。这中间,金彩吃些回扣。

  走私人参的商人会不时的给金彩戴高帽,说什么也就是金爷有那样大的面子,能找到这么好的销路和货源。

  而当初这送钱的生意找上金彩的时候,也确实是金彩利用荣国府的关系去织造房、广济堂牵的线。

  金彩也就觉得真的是荣国府的牌子好使,自己面子大了。殊不知却是受了人算计,人家给点儿小钱,就将荣国府拉进来蹚浑水,明明是甄家做的走私生意,却洗白了。

  金彩就是个棋子,甄家自然会派人盯紧了。程家兄弟前脚拿了金彩,后脚就被人追杀。

  有一回最险的,杀手的刀只离精彩的头颅差了分毫,连头发都削掉一片。金彩吓得灵魂都要出窍了,这才知道也只有跟着程家兄弟,自己才有命活着到京城,不然路上就被人杀了。

  也是那次之后,金彩便是怕得肝胆俱裂,也不再设法逃跑了,程家兄弟让怎么走就怎么走。

  然而金彩在金陵的时候,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别说逃命了,就是正常赶路都累得跟不上。

  这一路要躲避杀手,赶路修整都没个定时,饭也不能准时吃,有时候半夜发现不对,立刻就要启程,连抽空睡觉都是和衣而眠。金彩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当真吃够了苦头。直到此时,金彩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

  因有金彩拖累,程家兄弟与人斗智斗勇,费尽艰辛,才入了北直隶境内,眼看离京城近了。

  却又被一群杀手包围。

  程家兄弟武艺自保足够,但并非无尘那样的顶尖高手,为了摆脱对反追杀,中间不知道兜了多少圈子,早已筋疲力尽。

  这日程青松见对方人多势众,对陈清柏道:“你带着人护着这祸害冲出去,便是舍了命不要,也要将人送到国公爷手上,我替你引开杀手。”

  至于其他一同南下的护院,武功更要差一层,他们仅仅是凭着对国公爷的忠心和一股血勇在强撑。

  那一日争斗极为惨烈,程家兄弟都负了伤,带出去的侍卫也折了几个,然而依旧有杀手紧追不舍。险些程家兄弟一行就折在了回京的路上。

  也亏得南下一行人意志强悍,撑到了秦宵带人前来接应。再往北走一些,便到了京营驻军范围,甄家的杀手再彪悍也不敢追了,如此,程家兄弟才拿着金彩艰难的回京。

  因折了兄弟,知道此事的人心情都极不好。

  都不等审问金彩,程家兄弟等先打了金彩一顿再说,只要留着命,贾代善不会拦着他们。

  这些留在外院,只办外头事的护院都是军中退下来的,虽然依傍荣国府得一份营生,但大多数都不是奴才。这些人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因金彩贪财的事,死在杀手手上,自然要让他们发泄一番。

  贾瑚前世见了太多的生死,他自己手上就杀过不少人。但这一次看了程家兄弟等人的悲戚,贾瑚大受触动。

  他重生回来一年多了,得到了很多家人的爱护,才对各类情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前世便是青龙卫的兄弟死了,他也是麻木的,现在他却能懂得那份悲伤了。心真的会痛,会悲愤,会恨不得自己马上能长大出力。

  而这个金彩,贾瑚也认得。前世查荣国府案的时候,金彩也是问斩的人犯之一。另外,金彩有个女儿,后来在贾母身边做了一等大丫鬟,便是日后的鸳鸯。

  彼时荣国府落在了二房夫妻手上,长房彻底边缘化了,连贾赦住的东大院与正院之间都修了围墙,另开黑油大门。但自己那糊涂爹依旧为长房争取过。

  金鸳鸯说是大丫鬟,实际上是贾母的管家,连贾母的梯己都能偷出去当了应急。贾赦提出纳鸳鸯为妾,实际上是想掌握一部分贾母的梯己。然而以金鸳鸯法发誓终身不嫁而告终。

  算算时间,金鸳鸯应当就在这几年出生了。现在金彩犯了这样大的事,那丫若是没出生,也不见得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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