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站着说相声也腰疼【完结番外】>第13章 热粥(二)

  天不亮。

  陈卿言站在打粥的长队当中,眼睛巴巴的往前瞧着,那个拿了粥的小孩儿估摸着和他差不多的岁数,举着碗使劲儿的朝前递着,施粥的块起一勺倒进小孩儿的碗里,有几个米粒沾在了碗边儿,小孩儿顾不得烫,伸着舌头赶紧舔了,在众人羡慕的眼神里,这才咧着嘴朝家走了。

  粥厂是北平的慈善机关办的,专门给穷人施粥,陈卿言住的那条胡同的路北便有一个,一到冬天,他就去。打粥得赶早,因为粥厂每天只给两桶,去的晚就没了捞不着。陈卿言昨晚那顿就没吃,今天早上起得又早,现在肚子里头唱着空城计,一个劲儿的往上反酸水儿。陈卿言真有心去墙角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勾头吐个痛快,但是他舍不得。

  马上就排到他了,重排恐怕连米粒都没了。

  陈卿言裹了裹身上的衣服,但还是冷。他棉袄袖口蹭烂了,露着里头同样蹭的黑黢黢的棉花,裤子是李婶儿拿家里大孩子的给改的,裤腿要长上一截,囤在不合脚的棉鞋上头,看着窝囊。

  陈卿言这时候有点儿想他娘。

  他觉得,但凡他娘要是还在,绝对不会让他来这儿要这一口粥喝。

  打粥的队伍里头小孩儿多,大人少——虽然都是穷,但是大人好像都因为碍着面子上的事儿,不好意思去。“卿言哥。”陈卿言的后腰被人轻轻用手指头捅了一下,他回过头去,一个头发剪得似狗啃的似的小孩儿正瞧着他,陈卿言看见了小孩儿手里捧着的粥,“小豆儿,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小豆儿笑嘻嘻的:“我起的早呗!”

  什么起的早,十有八九是没回家。

  小豆儿他爹给他娶了个后妈,陈卿言见过一回,女人头发梳的亮亮的挽在脑后,桂花油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头上抹,隔着十米都能闻见沁人的味儿,只不过那时女人正叉着腰的骂街,骂的就是小豆儿。

  “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还有脸吃!上你那死鬼老娘那要吃的去!”

  陈卿言正巧捡钩货打他家门口路过,往里扫了一眼。

  北平家家院里都种了树,只不过这时节绿意早已经没了踪影,光秃秃的树杈底下落了一地的枯树叶,昨天夜里又下了场不小的雪,房上地下都是未融化的白,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

  小豆儿大概是挨了打,一动不动的躺在院里头那棵大树下头。

  陈卿言心里头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恐惧,死了?

  “滚起来!别挺尸装死!要死也给我死外头去!”女人竖着一双吊梢眼,瞥了陈卿言一眼,又伸出脚去踢了踢小豆儿的胳膊。厚棉袍底下探出了一只穿着精巧皮鞋的脚,陈卿言却觉得那更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满是令人作呕的毒液。

  “呼——咳!”

  躺在雪地里的小豆儿上半身先是紧紧的崩了起来,接着就像是吐出了胸口里那团郁结的气,猛烈的咳嗽了一声过后,竟是哭声。

  “号丧呢你!妈呀!这谁家的野孩子!当家的你快出来看看啊!”

  陈卿言再也忍不住,把身后的筐一扔冲进了院里,他心里发狠似的猛推了女人一把,跪在地上将小豆儿搀起来往外走。

  “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女人好险没有摔倒,往后倒了几步站住了,可是吃了亏,自然不会轻易的让陈卿言离开,但却在扑过去的时候迟疑了,瘦高的孩子看着他,眼里透出的是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狠意,像是要将面前的人撕碎似的,女人被唬住了,脚步停滞了下来。

  “小豆儿?”陈卿言只觉得自己手上冰凉,小豆儿在地上躺的时间久了,手脚都冻得不那么灵便,踉跄着晃了好几下才借着陈卿言的力气爬了起来。

  "哎,卿言哥。”小豆儿费劲儿的吸了吸快要在脸上冻成两串儿冰碴的鼻涕,小声又委屈的应着。

  “咱们走。跟卿言哥……回家。”陈卿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心虚的。他没有家,打他娘没的那天起,他就没家了。他住的那叫没人味儿的“房子。”可就算如此,他也要比眼前这个小可怜强点儿,有家却不能回,才是让人扎着心的疼呢!

  直到他们快走出院的时候,小豆儿他爸才推开了家门。陈卿言停了停,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身上的夹袄咧歪着套着,脚上趿拉着一双棉鞋,手里头拎着半瓶儿白酒,走路直晃荡。女人一见他男人出来,顿时又有了底气,尖着嗓门儿开始骂街,多是些“有人生没人养”的杂种话。

  “卿言哥。”小豆儿知道陈卿言心里头难受,怯怯的叫了他一声,他只觉得陈卿言搂着他肩膀的那只手用力越来越紧,隔着棉衣都箍得他有些疼。

  “……”

  “走吧。”小豆儿心里头打鼓,他真怕陈卿言会扭过头去和他爹他后娘打架,他爹这会儿是醉了,但力气还在,陈卿言准打不过他,他后娘下手又狠,那又尖又长的指甲隔着棉衣都能在人身上掐出红紫的印子来,小豆儿怕陈卿言吃亏,小小的人赶紧攥住了他的衣襟,嘴里嘟囔着:“卿言哥,我怕,我怕。”

  肩膀上的力气忽的懈了,陈卿言轻轻拍了两下小孩儿紧绷着的背,语气也跟着柔了下来,“小豆儿乖,别怕,卿言哥带你喝豆汁儿去。”陈卿言跨出门来,将扔在地上的筐重新捡了起来,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在雪地里留下了两串儿脚印。

  陈卿言没有直接带小豆儿去吃饭,而是先把孩子带回了自己的小破屋。天气冷,总得烧煤,不然这四处漏风的屋子能冻得人上下牙打颤,呆也呆不踏实。除了李婶儿给的煤球,陈卿言自己还捡了不少煤渣子用,他舍不得使那好的,毕竟今年这冬天格外的冷,像是没有个尽头似的,但是小豆儿来了,陈卿言还是往煤炉子里添了不少,将火烧的旺旺的,身上跟着暖和了,心里没准儿就不那么凉了。

  陈卿言先是烧了壶滚烫的水,倒进盆儿里又续了些凉的,端在小豆儿的面前说:“泡泡手,暖和的快。”

  打进屋之后,陈卿言一直都没说话,小豆儿不知道卿言哥哥这突然的沉默是因为什么,但总觉得他心里头憋着一股劲儿,他有点儿怕,所以迟迟的没有伸出手去。

  “伸手呀!”陈卿言有些没好气儿的吼道,小豆儿本来就怕,让陈卿言这么一吼,更是畏畏缩缩的把手蜷进了袄袖子里头。

  陈卿言一看他的动作,当时脸色就阴沉了下来,“你怎么好赖不知啊?非得冻出疮来手烂出个坑来哗哗流血么?”陈卿言边说着,就去捋小豆儿的袖子。

  “……”

  小孩儿没个轻重,一闪一躲之间,只听“咣当”一声,地上的水盆被踹翻了个儿,水撒在地上登时散了热气儿,陈卿言身上的那条破棉裤也没能幸免于难,浇了个通透。

  小豆儿知道自己闯了祸,哆嗦得更厉害了,下意识的居然想往外跑,还好陈卿言眼疾手快,闪身堵住了门,刚想揪住小孩儿训斥,却对上了小豆儿满是眼泪花儿的眼睛。

  你干嘛跟他置气啊?

  陈卿言登时就反问自己个儿了。

  他确实心里头有气。但却不是冲着小豆儿,而是因为小豆儿后娘那句“有人生没人养”的话。他娘确实没了,可这就是别人能拿这个踩乎他的原因吗?

  小豆儿抽泣了半响,以为准得挨揍,心惊胆战的耸着脖子等着落下来的巴掌,谁知道巴掌没落下来,却听见陈卿言蹲在地上吸鼻子抽抽搭搭的声音。

  “卿言……哥哥。”小豆儿大着胆子伸手摸了一把陈卿言的脸,他本以为自己会摸到一手的湿热,但却并没有。

  “哥哥错了。来,回屋吧。”

  打那天起,小豆儿就常往陈卿言这儿跑了。

  大概是小孩儿天生对比自己大的孩子有一种崇拜和顺从感,也或许是因为同是苦命的人,格外的惺惺相惜。

  小豆儿成了陈卿言的跟屁虫儿,好几个苦哈哈的孩子凑到一块儿做伴儿,竟然也生的出许多乐趣来,虽然又穷又饿,但是一点儿都没耽误他们玩,单是打粥这一样,他们几个就编出了个俏皮话来:

  “火车一拉笛儿,粥厂就开门儿,小孩儿给一点儿,老太太给粥皮儿;

  擦胭脂抹粉儿的,给一盆儿!”

  擦胭脂抹粉儿的自然是指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粥厂这片儿养猪的多,她们打粥回去其实是为了喂猪。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跟打粥的人一使眼色,就能打一大盆回去——这可把他们这群在风里冻得流鼻涕的孩子羡慕的够呛。

  “抹个红脸蛋儿就喝得多啦?”几个小孩儿凑一堆儿喝粥,有喝得快的,放下粥碗嘴上不闲着的嘟囔。

  “要不你也抹个红脸蛋儿!”另一个回他,引得其他的孩子全笑了。

  “我不行,我长得寒碜!抹上准跟猴屁股似的,我看着……”孩子环视了一圈儿,最后眼神落在了陈卿言的身上,“他行!他长得俊!”

  陈卿言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有调皮的抹了一把红墙上的灰蹭在了他的脸上,哪儿跟好看有什么关系?倒是十足的像是个花猫,孩子们绕着陈卿言拍起了巴掌,嘴里头嚷嚷着“好看好看真好看!”陈卿言也不着急擦干净,反正自己也已经脏了,索性就全都闹了起来,你抹我一把,他抹你一下,笑声能从大栅栏传到通县——那大概是他童年记忆里最快乐却又最艰难的时光了。

  “后头的别等了啊!明日请早!”

  施粥的这一嗓子过后,后头排队的人里就发出了不满意的嘘声。不过那施粥的也见惯了,一手将盛粥的木桶举起来,用勺子在里头刮干净了最后一点儿粥底,给还排着队不肯走的那个好歹盛出了半碗来——也是让后头的人们看看,是真没有了。哪怕在寒风里头等了半天,粥已经没了谁也没辙。该走的走,该抱怨的抱怨,人们也就逐渐的散了。

  “得,回家去吧。”陈卿言拿着空碗有些沮丧。要是能打上这碗粥,回去添点儿水,够他一个人吃两顿的,早饭和午饭就都有了着落。现在没粥喝了,那就趁早儿去捡钩货,多捡点儿话,没准儿晚上还能买个硬面饽饽吃。

  “卿言哥你喝我的。”小豆儿不但没走,还举着碗往陈卿言的嘴边儿凑。

  “你好不容易打的。”陈卿言摇了摇头,他哪儿能跟小豆儿分这一口吃的呢?这小孩儿今年应该有六岁了,但一年到头的难吃到一顿饱饭,落得整个人脑袋大,胳膊腿儿细,个儿还长不高,打眼儿一瞧谁都以为他四五岁,活脱脱的一个大头娃娃。

  “我喝不了!真的!”陈卿言不肯喝,小豆儿就有些急了,“拿回家去她就分给她养的那条哈巴狗一半儿!卿言哥!你喝!你喝呀!”

  “她”自然指的就是小豆儿那烂了心肝的后娘,陈卿言看着那碗粥在小豆儿的手里摇摇晃晃,自己若是再不接过来,怕是谁都喝不了非得供给了土地老爷才行,他这才赶紧接过,说了句“我喝还不行吗”,假装着像是喝了一大口似的,却只是在嘴边儿抿了一下,才算给小豆儿糊弄过去了。

  穷人之间大抵如此。

  陈卿言过了很多年都能回忆起那碗粥的味道来——说起来像是在说胡话,再平淡不过的一碗粥,哪里会有什么滋味儿?可对于陈卿言来说,那是苦日子里头的人情味儿,是绝望里头的罕有的温情意,他就是忘不了。

  可后来陈卿言再没去打过粥了。

  小豆儿死了。

  那日陈卿言照例早早的起了床,赶到粥厂的时候却出乎意料的排队要粥的人倒是不像往日那么多了。陈卿言本以为是今儿自己来的早,但他很快意识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粥厂一旁有几个饭摊儿,今儿挺多人都在那儿围着。人多口杂,陈卿言虽然没打听,但也知道那儿估计是又有趴排子的死了。穷人太多了,天冷没地儿住,只能搁哪儿凑合一宿,一宿下来是死是活,也全都听天由命了。他本来见惯了太多这样的事儿,从不爱去看这样的热闹,心里总归是觉得难受,见不得冻饿而死的惨状,可今天不知怎么的,陈卿言的心跳的厉害,眼神也是不由自主的往墙角那处瞟,脚下不听使唤似的朝着那处走去了。

  “是老候家的小豆儿!”

  还未走到那儿,陈卿言就听见人群里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小豆儿?

  哪个小豆儿?

  老候家的?小豆儿是姓候吗?陈卿言的脑袋里头忽的一片空白,他不大记得了。他只知道猛地推开外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一头钻了进去。

  小豆儿还穿着他那身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裳,平时要粥时的那支缺了口的碗在他身边儿放着,脸上却是活着时不曾有过的红扑扑的颜色——他怎么也不像是死了,反而像是在睡一场香甜的梦。

  “小豆儿!”

  一声中年男人悲痛的哀嚎像是要划破灰蒙蒙的北平的天空,小豆儿他爸从人群外头踉踉跄跄的挤了进来,一把抱起了小豆儿那已经冻了一宿早就僵硬冰凉的身体,像每一个经历过失子之痛的父亲一样,小豆儿的爸哭的像是要断气。人们有劝的,有去搀的,直到他把小豆儿抱走,人们也就渐渐的散了。

  但陈卿言却一直站在原地瞧着男人的背影,眼神始终冰冷。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人心还能恶到这样的地步。

  小豆儿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一看就不是男孩儿的物件儿。

  陈卿言还记得那一天的午后,他和小豆儿就坐在胡同口,冬日里的太阳总是格外的大,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舒服。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小豆儿举起他的胳膊给陈卿言看,银镯子也细,手腕子也细,戴在小孩儿的身上显得直晃荡,上头的花纹也磨平不了不少,想来是有许多年头了。

  陈卿言攥着小豆儿的胳膊看了看,那时心里头是极羡慕他的。有念想是好事儿,总不像自己,想起娘了只能找个没人的角落哭一哭。

  所以陈卿言自然是知道那个银镯子对小豆儿的意义,所以他就更没有办法原谅小豆儿他爹从死去的孩子手上将银镯子撸下来偷摸揣进了怀里。

  陈卿言长大后常感叹命运无常,也时常琢磨天底下到底有没有命数这回事儿,但他在心里头的那杆称总是倾向于“有”那一边的,那天夜里小豆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陈卿言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了。可回过头来一想到小豆儿在这世上活的受了那么多的罪,或许这才是命里头对他解脱的方式呢?

  陈卿言只希望小豆儿确实是和他娘见面了,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只是那缺了口的碗里再也没有匀给陈卿言的一口热粥了。

  这世上又少了一个对他掏心掏肺的人。

  陈卿言没成想自己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趴在床上又睡了一觉。

  但更意外的是,一醒来的时候,就闻见了从外头屋里飘进来的粥香。陈卿言也不知道是心里头还是胃里头一动,竟是蹑手蹑脚像是怕惊了外头的人似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