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还俗>第40章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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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七戌时,后院相见。

  慧净打开孙继阳的信,纸上只写了这八个字。郑重地将信放好后,他便向孙继阳道过谢离开。他先是快马回了一趟白云寺。距离妙海上京开祭近一个月,算算怎么也该回来了。既然决心要与伍秋长相厮守,慧净心想自己的破戒之事也该做个了结。到了白云寺门口,他一下马就问在门口扫地的小师弟师傅是否已归来。

  小沙弥见擅自离开师门许久的慧净先是惊讶了片刻,之后露出了担忧埋怨的神色。

  原来妙海住持早就回来了,从几个师兄那里听闻慧净无端端离寺的事情,很是生气。慧净脸色凝重,看在小沙弥眼里还以为是忏悔的模样,可他不知时至今日的慧净早已把佛家戒律抛之了脑后,他的心中只有伍秋。无论妙海要如何罚慧净,慧净都毫无怨言,他只求不误了带伍秋走的日子。

  一言未发,慧净丢下仍在发懵的小沙弥,直奔妙海的佛室。一路上清幽宁心的禅香扑面而来,但慧净始终觉得心绪不宁,扰得他连平日里的礼数都顾不及,没有招呼就踏入了佛室内。妙海正在闭眼诵经,听到脚步声睁开眼,映入眼帘就是慧净浮躁而焦急的模样。

  “师傅。”慧净后知后觉地向妙海行了佛礼。

  妙海眉头微蹙,沉默地望向慧净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看穿一般地看了他许久后开口:“你这段时日去了哪里?”

  慧净坦然回道:“我下山了。”

  “我知你下山了,我是问你下山去了哪里,做了何事,为何不遵从师兄的命令。”

  妙海看似在问慧净,但句句掷地有声,无一不是在指责慧净的失职。他等着慧净的回话,却不想慧净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

  “师傅,我破了戒,请你将我逐出师门吧。”

  慧净虽跪下,但昂首目视妙海,没有半点悔意,跟往日那个做错事会自责得抬不起头的他判若两人。无风不起浪,妙海不信一向忠厚听话的弟子会无缘无故破了戒,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妙海沉声问:“是不是因为弘远?”

  “不关师兄的事。”慧净回道。

  “那你怎么会......”

  “师傅,是我定力不足,不关任何人的事。”慧净打断了妙海的质疑,“我犯了佛家大忌,罪不可恕,师傅您如何罚我我都愿意接受。”

  妙海见慧净的目光炯炯,心沉了沉:“你坚决要离开寺门?”

  慧净无言地点了下头。

  妙海走到慧净身前。

  当年僧人被他抱在怀里时不过是个襁褓,如今长成九尺男儿,连跪着都看起来比常人威武些。他亲眼瞧着对方一点点长大,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么会不知。这段日子,他也看出一些端倪,但他从未想过慧净会真的破戒,甚至要还俗。一时间,妙海百感交集,说不出话。

  慧净跪在地上静静等着,等到后来实在等得焦急,忍不住喊了一句“师傅”。

  “如果你决心要离开寺门,我也拦不住你。至于受罚......”妙海说着目光望向庄严的佛像,若有所思地叹息出声,“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并非普通弃婴,而是当年战时那一批胡人将领的后裔,在战乱时被丢弃沙场,是当今圣上仁心仁德命人将你们带了回来。但国师一见到你,便说你父亲身上的杀孽深重,不宜留在朝内。正逢那年我上京开祭才将你带到寺中,指望能教佛法净化你身上的杀气,可我看着你一日日长大,越觉国师当年的那一番话......唉,或许是为师的修为不够,不能帮你化解身上的业障。今日,我不知你说的破戒是指何戒,但为师希望你离了师门之后也不要忘了佛祖的教诲,害人卑劣之事不可为。”

  慧净第一次从妙海口中听到自己的身世,心中不无震惊,但更令他动容的是,妙海竟只字未提惩罚,就这样轻易让他离开师门。妙海的宽恕慈悲,让慧净忆起在寺中种种,心中闪过愧疚,然而那丝愧意稍纵即逝,很快就被想见伍秋的思念冲淡。慧净跪在地上望了妙海半晌,待妙海转过头不再看他,他伏地跪拜三下,起身离开了佛室。踏出寺门,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曾生活十几载的地方,决然地离去。

  上月的俸钱全数交给伍秋,回白云寺一趟彻底将慧净身上仅留的一点盘缠也用光了。一文不剩的他下山后只能先去赌坊的寮房,跟李二爷借宿一晚,打算明日初七一早再前往徐府附近准备待发。

  没想到自己竟这般轻易就还了俗,明日就能带伍秋走了。慧净躺在榻上,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他不敢闭眼,怕一睡醒,梦也醒了。入冬以后,夜变得更静,他甚至能听清自己清晰的心跳声。到了后半夜,依旧无眠,慧净打算干脆起床练练功,只是他刚起身,便听见门外传来不寻常的动静,像是兵戈相击的声音。他还没未来得及动手,有人先踹开了他的门。是赌坊里的一个伙计。他捂着头上血流不止的伤口,过来拉住慧净说:“快走,二爷的仇家找上门了。”

  不知是心里作祟,还是徐子庆不在,这日的徐府异常的安静。天色刚暗,伍秋便觉得院子里静得瘆人,他坐在屋里,心神不宁。

  戌时未到,他就拿着收拾好的包袱来到后院墙等待。可惜等了许久,没有人来。直到敲更的人敲了一更又过去好久,伍秋都不见有人来,心里更加忐忑。

  难道慧净反悔了不成?

  念头刚冒出来,伍秋立即推翻了它。他坚信慧净不会骗他。可是,不守时也不是慧净的作风。越等越焦急的伍秋开始担心是不是慧净出了什么事,抱着包袱不敢离开,又急得团团转。没多久,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以为是慧净来了,他欣喜地探出头。

  可等人走近以后,他竟然发现来的是陈巧。伍秋不知有身孕的陈巧大半夜来这后院做什么,睁大眼睛看着她。陈巧似乎也没有料到伍秋在这里,语气透着讶异:“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伍秋不知该不该把他要与和尚私奔的事告诉陈巧。

  陈巧见伍秋支支吾吾的样子,敛了敛神:“和尚没来带你走?”

  “你、你...都知道了?”这下伍秋更加惊讶了。

  陈巧轻轻似讥似笑地哼了声:“从黄香云说徐子庆要出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动了念头。那日你拜托孙继阳带信,往日里都千叮咛万嘱咐我拖住徐子庆,可那日却什么也没说,我便更加确定你要走。”

  对陈巧的洞察入微,伍秋登时哑然,他抿了抿嘴才讪讪地问:“那你来是做什么?阻止我吗?”

  “我倒是没有这么闲。”陈巧嗤笑了下,但不知想到什么,笑容很快变得有些苦涩,“我是......”

  陈巧正说话时,一个黑影从墙上翻身跳下,伍秋余光瞥见,立即惊喜地看过去。

  然而令他失望,来的仍不是慧净,而是孙继阳。孙继阳看了眼伍秋以后,不以为意,随即看向陈巧,低声问:“盘缠都带了吗?”

  伍秋怔愣地看看孙继阳,又看看陈巧,这才发现陈巧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裹。

  难道陈巧也想走?伍秋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陈巧的小腹。难道陈巧打算怀着徐子庆的孩子跟孙继阳远走高飞吗?

  孙继阳也瞧见了陈巧手上的包裹,作势就要去抢,被陈巧缩手躲开了。

  “小巧,你这是做什么?”孙继阳皱起眉毛。

  “你是不是只是为了银两才来的,你根本不想带我走。”陈巧的语气听起来异常冷静。而她话音一落,孙继阳脸上则浮现了窘态。他不自然地笑道:“小巧,你别闹了。”

  “我闹?我怎么闹了?”陈巧冷冷地看着孙继阳,但从伍秋的角度可以看见她背在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

  孙继阳朝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后再看向陈巧的时候忽然变了脸,迅速地伸手夺过陈巧的包袱。力气之大,扯得陈巧踉跄了几步,伍秋赶紧上前扶住她,对孙继阳呵斥道:“你做什么?”

  “我和小巧的事,用得着你管吗?如果不想被人知道你和和尚的事,就给我闭嘴。”孙继阳走到伍秋面前指着他,居高临下地恐吓了他一番,又将目光转向陈巧,语气变得柔和了几分:“小巧不是我说,你在徐府享荣华富贵有何不好?你现在又有了徐子庆的种,估计他以后也不会亏待你,何必跟着我吃苦,不是闹是什么?我是心疼你,才作此决定。”

  孙继阳说着说着流露深情的眼神,抬起手抚陈巧的脸庞。

  陈巧脸上依旧是冷冷的,但一双眼死死盯着孙继阳:“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这下不只是伍秋,连孙继阳都被陈巧惊得愣住了。两人的目光齐齐望着陈巧,愕然失语。

  “你...你说的是真的?”孙继阳缓缓放下手,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觉得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吗?他与几房妾室同房多年都没怀上,一次就让我碰上了?”陈巧看着孙继阳,眼神里终于有了波澜,连着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怀的是你的孩子。”

  伍秋看着陈巧的神情,显然不是在说谎的模样。如果陈巧说的是真的,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陈巧为什么会为帮他掩护,愿意委身于徐子庆,因为那也是为了他和孙继阳的孩子打掩护。

  空气陷入一阵死般的沉寂。三人都没说话,过了良久,孙继阳先开了口:“既然如此,那你更应该留下。为了我们的孩子能过上好日子。”

  伍秋怎么也想不到孙继阳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任他再愚钝,也知孙继阳的话没有道理,何况陈巧是那般聪慧的人。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此时此刻是慧净对他讲出这样无情又虚伪的话,他该是何种心情。伍秋不敢想,甚至不敢去看陈巧的表情。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到了陈巧的笑声。

  “哈哈,好,好一个为了我们的孩子。”陈巧笑着,眼是冷的,“其实我早知今日是这个结局,天下男人一般黑,你孙继阳也不是什么例外。你走吧,我会和徐子庆照顾你的孩子的......”

  陈巧越往下说,孙继阳的脸越黑,气冲冲地打断了陈巧:“好了你别再对我用激将法,我不吃这一套。我对你有过情不是假的,但人得现实,你以后自己保重吧。我们,好聚好散。”

  说罢孙继阳也不顾陈巧是否还有话要说,便攀上墙去。伍秋见状想去拦他,反被陈巧拉住了。

  “让他走。”陈巧抓住伍秋的手腕。

  伍秋眼睁睁孙继阳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冷风袭过,仿佛方才发生在这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伍秋转过头去看陈巧,见一直隐忍不发的女人毫无预兆地掉下一颗泪来。

  “陈巧......”伍秋举起袖子为陈巧拭去泪水。

  人心肉做,陈巧怎么会不难过,只是她向来性格要强,不允许自己流露出这般为情所困又脆弱的一面,她一边掉着泪一边喃喃道:“你以为我没猜到吗?我早就说过,男人信不得......”

  伍秋一面焦急慧净为何还不来,一面被陈巧低落的情绪感染,心乱得不知所措。正当两人在墙角踌躇时,深深浅浅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不等两人反应过来,火光映满了后墙。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侍从举着灯笼为徐子庆照明前路,身后跟着几个家丁,还有似笑非笑的黄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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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夫会领便当。在此之前,伍秋和和尚也会受点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