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 扶锦君听了这个称呼,突然就停了下来。
岳瑶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可能误打误撞戳中了对方所剩无几的良心。
于是她戏精上身, 捂着脑袋嘟囔:“师父对不起,我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个称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叫您……就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蛊惑我一般,让我喊您师姐……她还说,她死的好惨,好恨……师姐你好狠的心。”
扶锦君:“……”
岳瑶瞄了她一眼, 继续演戏:“师父,她是谁啊, 为什么要叫您师姐,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
岑姝低头收拾好玉势,万年冰封的心思刚破了个冰就又偃旗息鼓了。
岳瑶看她沉默收拾东西, 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师姐,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都死那么久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连名字都不愿意提起, 我哪里对不起你?”岳瑶此刻终于能肆无忌惮地以徐瑶的身份和她对话, 满腔的苦楚心事压都压不下,像是泄洪的堤坝一般,顷刻便淹没了她, 她这次难得没哭, 哪怕眼睛酸涩到剧痛也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眼眶红得像是刚从地府爬上来的恶鬼,“师姐, 我恨你,我要拉你一起下地府。”
晚山大风骤起, 床帐同帷幔一齐漫舞,不知道是哪一股不长眼的风刮开了殿门,直直吹到了扶锦君的面前。
扶锦君长发海藻般飘散,遮不住那消瘦哀戚的下颌线,她落寞地垂下眼,想起了不堪的过往。
当一个心里藏了太多事儿时,她非但不会再有倾诉的欲望,反而会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越埋越深,她不想把悲伤展露,因为展露出来非但没有办法解决,还会徒增离忧,没人和她同心,所有的苦都得她自己咽下。
倒是真的应了周蹇的那句话。
“从此以后……你便以扶悲为号,即使他日成为仙君,也只能被世人称为扶悲君,扶悲扶悲,为师祝你一生孤苦,无人帮衬无人可信无人爱你……就算拉你,你也只是扶不起的烂泥……你若求去,不过也是自取其辱罢了……你若爱人,必是情深不寿的结局,害人害己。”
岑姝不理解周蹇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恶意,就算是疯子,也会这么变.态疯癫的吗?
只可惜那时候,她尚没有形成完整的人格,心态还没有强大到能免疫这种恶毒诅咒的程度,哪怕她面色不改,但这句话就像附骨之疽一样刻在了她心里。
无人帮衬,无人可信,无人爱你。
岑姝不是没想过把自己的苦衷剖开给什么人看看,可是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唯一放在心尖上的只有岳瑶。
还记得某个傍晚,她满怀心事地推开岳瑶的门,想要和她说些什么,好过一人扛着这么多事。
可是,当岑姝走到岳瑶房门前时,却听到里面传来了阵阵欢声笑语。
瑶师妹正开心地和伙伴们玩闹,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
“徐瑶,你朋友这么多,最喜欢哪一个啊?”
“谁都喜欢,但谁都不是很喜欢。”徐瑶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砸到门外的岑姝心里,“尤其是那种成天拉着脸的,日复一日,谁不烦啊~”
岑姝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她立马被伤到了,匆忙的脚步算得上落荒而逃。
她走后没多久,徐瑶指着人堆里的柏舒继续笑骂:“说你呢,天天拉一张脸,跟谁装成熟呢!爱玩就玩,不接受惩罚就滚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离开的岑姝再次想起了周蹇的咒骂,心里压的事情快把她折磨疯了,但她不敢去和瑶师妹说,她不敢赌。
她的小师妹多么天真无邪,听不来这么沉重的话题。
她一个人能扛得住。
没关系的。
只要自己不和瑶师妹说,就还是她尊敬爱戴的师姐,就永远不会失去她……
这样一来,周蹇的毒咒就无法应验了。
当时的岑姝选择自欺欺人,像个把头顶掩在翅羽中的白鹤,只要她不去看不去想,就永远不会受伤。
此刻的扶锦君依旧准备重蹈覆辙,因为她的瑶师妹还在身边,她还是那么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放手去赌。
正当扶锦君打算说什么时,岳瑶突然动了。
她情绪过于上头,居然一把抓住自己师姐的衣襟,莽撞地撕开对方领口,毫不心疼地一口咬了上去:“师姐,让我看看你的真心到底有几斤几两。”
雪白的衣襟被暴力撕开,裂帛声骤然响起,扶锦君抿着唇,眉头轻轻皱着,她的目光哀婉深远,穿过重重帷幔,仿佛看到了晚山之下,直视着周蹇当年对她发出诅咒之地。
“师姐,我恨你……”
“岑姝,我祝……世上无人信你。”
“师姐,你敢不敢叫我一声名字?”
“扶悲,以后你便叫这个吧。”
“师姐,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烂泥一滩,无人爱你……”
“师姐,我死的好惨,一剑穿心的感觉好疼。”
“……结局也是情深不寿,害人害己。”
极大的痛苦与煎熬中,扶锦君心里却因为岳瑶的举动泛起了一波波的欢愉,像是雨滴落在了极静的深潭古井,一圈圈的涟漪散开,逐渐荡漾着颤开扩大。
古井怎么无波,深潭哪有净水……所爱在侧,人怎么可能不心动。
岑姝默不作声地咬住牙,一只手颤抖着抚摸上岳瑶后脑勺。
既然诅咒已经应验,她就算破个戒又如何呢?
“瑶师妹……”扶锦君按紧岳瑶,万般痛苦地抱着她:“师姐发誓……爱你。”
“爱你”这两个字像是世界上最宏大最严格的禁制,从她唇齿间轻轻溢出的那一瞬,深海般的爱意一下子波涛汹涌起来,如同疾风骤雨的海上闯入了一只孤独的海燕,身不由己,万般无奈,只能被大海的情绪撕扯着乱飞。
方才费尽心思都没有情动的扶锦君突然呼吸一窒,泪水不受控制地淌落两行,死寂许久的心脏重新焕发生机,一抽一抽地澎湃起来。
扶锦君抬起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但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只能无助地抱紧岳瑶。
岳瑶已经一路下移到了很远,她像只刚学会寻乳的小兽,齿尖没轻没重地啃噬着一点,不懂得收敛急切,也不懂得节制。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哭泣声。
岳瑶看着那红痕,无措地落下一个吻,然后靠着岑姝的胸口哭了。
她们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待她们。
她该怎么办。
“师父,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为什么这样……我没脸见您了,您把徒儿的记忆抹去吧。”
说完这句,岳瑶内心再次撕扯起来,她既然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为什么不干脆揭开身份。
不对。
不行。
师姐有心魔。
心魔狡猾,为了片刻欢愉,什么话说不出来?
师姐是不是真的爱自己?
岳瑶头痛欲裂,她撑着胳膊跪着扶锦君面前,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扶锦君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中又怎能无动于衷?
她不知道自己能激得岳瑶成了这个程度,听到对方无助的恳求,她也是那么茫然无措。
要抹去记忆吗?
岑姝很想握着她肩头告诉她别哭了,师姐以后对你好,只要你有那么一点喜欢师姐,师姐就立刻马上带你走。
只要你说一句喜欢。
可是岳瑶哭得哪儿顾得上这些。
她的巧言令色在此刻全部成了绣花枕头,所以的话语只剩下了一句——师父,您把我记忆抹了吧。
扶锦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果然,她就算把真心剖出来,也只能应着周蹇的诅咒继续一个人走夜路。
结局是意想之中的,扶锦君没有多说什么,她温柔又细致地替岳瑶擦去眼泪,低头一边哄她一边轻轻掴打着岳瑶单薄的背部。
“没关系,师姐以后不会逼迫你了,今晚之后,你还是为师的乖徒儿,我们只是师徒……
为师等会儿就去除了这心魔。”
别哭。
别怕。
岳瑶哭累了就犯困,她没听清岑姝后面的话,靠着对方肩头便睡了过去。
微薄的紫光盛开在夜里,像是会发光的紫藤瀑布,也像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在床帐中环绕流淌。
光荧烂漫,扶锦君满眼悲哀地看着这种盛景。
这是她以前施法不曾有过的奇况,可能是为了祭奠她即将被尘封的内心。
她不配拥有爱与守护,但是她可以去守护别人,去守护岳安,去守护她的瑶瑶。
紫光淡淡消弭,融入了岳瑶的识海,扶锦君克制着情感,强忍着不舍,直直地盯着岳瑶的睡颜。
这是她养大两次的姑娘,也是她重复爱上的珍宝。
今后心魔除去,没有情根的她将彻底失去爱人的能力,不会再因为私欲伤害到对方了。
说舍得,那是假的。
她心如刀绞,极端的念头一次次地涌现,又被自己亲手扼杀在了摇篮里。
这一刻,她甚至想掐死自己和对方,重新再去投一次胎,以后日子别这么苦了。
可是她没能下得去手。
亲自养大两次的姑娘,从天真活泼到哭着恳求自己,跨越数十年,要她怎么忍心自私地夺取对方生命。
“瑶瑶,师姐爱你。”
“师父亦是心悦你。”
“情根还你,这次师姐不封它了。”
“以后无论你去爱谁,为师都只是你的师父,不加干预。”
扶锦君为她盖好被子,亲自弄碎了对方送自己的礼物——也就是封着“岳瑶情根”的瑶石。
红线突破封印,丝丝缕缕地散开在夜里,最后在扶锦君的示意下重回岳瑶体内。
做完这一切,岑姝最后吻了吻她额头,轻轻离开阖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