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瑶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
她抱着膝盖发了会儿呆, 想起了让自己哭花脸的昨晚。
一个好消息,她记忆还在。
一个坏消息,她记忆真的还在!
是扶锦君没舍得抹去自己记忆吗?
岳瑶独自凌乱了几秒, 有点摸不准师姐的意思——她认清了心魔因自己而起,也答应要抹去自己记忆了, 却为何手下留情?
她这是不是默许了什么?
算是默许吧……毕竟师姐也承认了爱自己。
岳瑶又仔细回忆了片刻,想到自己为了刺激师姐,居然撕开对方衣领做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顿时脸颊发起烫来。
鼻头突然有点湿, 岳瑶一摸鼻子发现是一手血,赶快连滚带爬地去擦鼻血去了。
晚山殿的晨光洒下来, 岳瑶掬起一捧清水扑在脸上,终于清醒了些。
她抬起左手遮着太阳 ,目光通过指缝与晨曦相迎, 这一刻 ,她联想到了很多美好的事物。
比如岳安山上漂亮的紫藤,臭美的白鹤, 华清池结伴的鸳鸯……师姐发间闪着微光的流苏发饰, 师姐绰丽的腰肢,师姐白得馋人的衣襟,师姐可人的茱萸……
岳瑶察觉自己的鼻血又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连忙停止了想象, 她懊恼地一低头, 脑门被磕得直冒星星。
“嘶……”
岳瑶捂着脑门,恨恨地爬起来就往回跑。
情窦初开的姑娘到底存不住心事, 喜上眉梢已经不能形容她了,眉飞色舞在这种感情面前又显得过于单薄。
岳瑶自己也无法形容心中的喜悦, 在得知师姐并没有抹去她记忆,甚至有点喜欢自己时,她觉得自己就像第一次学会御风而飞那样,脚底每一步都毫不费力地被风托举着,内心欣喜不说,整个人都是发飘的。
晚山偏殿内,许久没有合眼的扶锦君有点头重脚轻,她静下心来,意识沉入识海。
片刻后,识海内幻化出了扶锦君的镜像。
扶锦君重新穿上了那件整肃的仙君袍,深蓝的袍角蔓延着古拙的大花纹,她抬手召出审天剑,修颀的剑身如同一道泛着寒气的冰锥,闪瞬一下便出现在了她手中。
她要亲手斩断心魔。
心魔诱发情根,虽然她没有了情根,但依旧会受心魔的蛊惑,若是能把心魔一并除去,那么死寂的情根便不会再复生,除非她主动去寻回情根。
当然,扶锦君连自己情根在哪里都不知道,自然不会主动去寻回。
这样一来,她的七情六欲便不会受心魔蛊惑了,岳瑶……也不会再受到自己的伤害了。
岑姝随手把剑鞘甩在一边,目光沉沉地望向前方。
常听人言心魔可畏,乃是世间最难攻克的关卡,她从未起过心魔,也从未见过自己的心魔,如今倒要来看看此物能有多凶悍。
识海清平,扶锦君在里面巡查许久,都未见心魔的影子。
心魔到底是何物。
她肯定自己生出了心魔,因为昨晚岳瑶做出那等举动时,她澄澈的识海突然就巨震起来,是心魔响应心意时才会出现的征兆。
所以心魔呢?
扶锦君静静伫立在识海中,见识海内云卷云舒,晚山殿的景象幻化成了几番颜色,有绚丽的霞光景色,也有明朗的晴空万里,还有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由远及近。
扶锦君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对身影,眸色渺远,像是在回忆她们的过去。
那一对身影近了。
正是自己和岳瑶的模样。
“师父,我还想吃您亲手做的羹。”
“好吃吗?”
“我说不好吃您会打我吗?”
提着剑的扶锦君眉心一跳:“……”
“……可是这是您为我做的,我爱吃,吃的当然就不是羹。”
扶锦君:“……”
荒谬,自己做的羹,怎么会有人爱吃?
扶锦君面无表情地挥剑,驱散了这段荒谬的影像。
下一秒,她面前又换了一副光景。
主人公依旧是自己和岳瑶。
这一次,岳瑶已经快要和自己一般高了,骨肉匀停的姑娘抽了条,步履稳重了不少,不再像以前一样蹦蹦跳跳了,但是……她为什么穿了一身红衣?
识海里的自己盖着大红盖头,在繁复的婚服下,伸出一只手任由岳瑶牵着走向远方。
岳瑶亦是一身大红婚服,漂亮的婚嫁花冠缀满了金色的流苏,款款前行时,极其的赏心悦目。
旁观的扶锦君握紧手里的审天,一时间没忍心挥剑破除心魔镜像。
她还想看看岳瑶这幅模样。
识海的岳瑶仿佛能听到她心声一样,在扶锦君产生那个念头的下一瞬,她便娇俏一笑转过了头。
——目光直视岑姝。
“师姐,我好看吗?”
自然是极好看的,她身上既有少女时期的娇憨又有长成大人后的妩媚,不笑时是冷面的凌厉美人,但是一旦亮出笑容,就会像少女一样狡黠乖张。
幻象中的岳瑶肩膀一矮,回眸时的每一个微表情都带着勾人的魅惑:“师姐,你喜不喜欢我穿嫁衣的模样……”
扶锦君指尖没了血色,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魔便是以岳瑶的形象出现的。
自己如果要斩断心魔,还需亲手再杀她一次吗?
扶锦君办不到,只能默默退开不去看她。
好在识海再次变幻了景象。
扶锦君再次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到了晚山内殿之中,眼前之景正是自己的寝殿。
她目光冷冷地逡巡一周,正准备释放杀意,突然就被什么人抱住了。
扶锦君骇然回头,却被人压到了榻上。
“师父,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您怎么能自己掀开盖头呢?”岳瑶凑在她颈侧,像个猫儿一样胡乱蹭来蹭去,她的语气十分亲昵自然,就好像她们本该就是这样的关系,可以像寻常爱侣一般撒娇缠绵,“我要罚您……您的嫁衣就由我来解好了。”
扶锦君瞳孔一缩,呼吸都乱了。
可是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地坐在榻边听岳瑶撒娇。
岳瑶纯美的脸庞在面前逼近,扶锦君一眼都不眨地看着对方——红衣衬人,长大后的她完全可以撑得起如此明艳的颜色,像是名花就得用红绢来配一样,可谓锦上添花。
对方的鼻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带着些萌萌的肉感,鼻梁却是细窄挺拔的,一结合起来,既有可爱气质又带着些许凌厉,她的杏眼也是如此,明明是天真无辜的眼型,却有着凌厉下垂的内眼角,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出两种表情,又凶又萌的。
扶锦君愈陷愈深,体会到了心魔的威力。
都说心魔难破,一是因为不忍撕破美好,二是因为不忍直面不堪。
那么岳瑶,就是自己不忍破坏的美好了吧。
扶锦君这样想着,在对方双唇即将贴面的瞬间,她一侧头躲开了这个温柔的陷阱。
幻象中的岳瑶委屈地问:“师父,您不喜欢我吗?我……”
“喜欢。”扶锦君刻薄地打断她,“但你不应该喜欢我。”
岳瑶:“……”
心魔听了这话心态都崩了,幻象倏地破灭,眼前景象突然恶劣起来,飞沙走石中,扶锦君发现自己来到了魔界与岳安的边界附近。
——无妄崖边,是她把瑶师妹一剑穿心的地方。
心魔本打算让她沉溺于美好幻景,没想到扶锦君根本不奢望那些美好成为真实,于是它便让对方再次面对一次最不想记起的场景,让她再经历一场心如刀绞的旧事。
果然,这一次,扶锦君红了眼眶,几次都没能拿稳审天剑。
她撑着剑,突然跪了下来。
识海中的心魔狂妄地扰乱她的心神,天空黑云熙攘,似乎在提前庆祝扶锦君的落败。
殿门外。
岳瑶很快来到了偏殿门前。
隔着一道门。
她知道师姐就在那里面。
岳瑶正要推门进去,连手都放在门上了,却突然有点害羞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还好不好看,眼睛有没有哭肿,脸蛋有没有哭花。
不对。
岳瑶放下手,决定还是重新梳个发,涂个胭脂再来见她吧。
“师父,我等会儿来见您。”
现实中的岳瑶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幻象中的瑶师妹握住师姐的剑——
“师姐,您为何这样对我?”
扶锦君跪在无妄崖边,被迫看着这一场景。
一剑穿心时,瑶师妹那难以置信的眼神,让她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肝肠寸断,如果可以,她再也不愿对上这种神情。
可是世事从来没有一次顺了她心愿。
她生来命苦,不期待一丝一毫的美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能面不改色地拒绝心魔给出的诱惑,但这不代表她可以毫无触动地再经历一遍苦难。
反正是在幻象中,她可以做一些平时不敢做的事情。
心魔幻化出的师妹还在沉溺于剧情,徐瑶苦苦地握着剑身,手上鲜血淋漓,她正要继续对面前的“师姐”说什么,却发现面前的师姐被人一把拉开了。
扶锦君拽开幻象里的那个自己,然后俯身吻上了瑶师妹的唇。
“没有为什么,师姐只有杀了你,才能让你重新好好地活。”扶锦君说罢,摸了摸对方脑袋,然后握着剑身往深推进了些,“师姐保证,你马上就会重新回到我身边,疼的话,就哭大声点吧。”
心魔幻化成的瑶师妹:“……”
眼看幻象开始崩塌,心魔不甘地质问扶锦君:“你想清楚了,杀了我,你以后不会再有□□,失去的情根也不会重新萌芽,你甘心吗?”
扶锦君:“□□都是妄念。”
察觉扶锦君的决心,心魔终于绷不住了,它一会儿幻化成瑶师妹甜甜地喊她“师姐”,一会儿成为岳瑶叫她“师父”,最后不甘地叫了她一声“岑姝”后,便化为青烟消散在了识海中。
岑姝抛开剑,出了识海。
扶锦君在现实中醒来,感觉心里的某一块突然感觉不到悸动了,她打坐吐息良久,大起大落的情绪便被抚平了。
抚平的同时,她生出了一种怅然若失的遗憾来,就像自己刚刚成为仙君的那天,祭祀之后有人为她披上了象征仙君身份的大袍,被那身沉甸甸的衣服压住了肩头时,她垂眸看向这人间,熙熙攘攘的弟子都抬头仰望着自己,他们眼里有对扶锦君的仰慕和尊敬,却没有对自己成为仙君后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那时的瑶师妹被自己送去了魔界,台下没有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没人真心实意为她开心,师妹没能见证这一幕。
怅然,遗憾,抱恨一世。
这时,扶锦君突然被门外的敲门声唤回了注意力。
门外的岳瑶语气欢快,对师姐的那份欢喜藏也藏不住:“师父,我可以进来看看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