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60章 长桌宴(二)

  不及甘小栗解释,一个男仆站在房门口通报了一声:“少爷,两位舅老爷、太太他们到了。”

  简行严舌头吐得老长,险些收不回去。他一向不喜与他母亲娘家一族来往,觉得那边古里古怪,有些规矩比简旌还要来得守旧。他放下领带的事,对甘小栗说到:“走吧,你跟着我下去招呼客人吧,今天来的这些妖魔鬼怪可够你看一阵了。”

  他们匆匆下楼,简旌和夫人正站在屋外,只见两辆汽车在花园里停下,前面那辆的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两位中年男人和一个老太太,男人们穿着黑色的中式褂子,而那个富态的老太太穿着娘惹长衣,一身沉甸甸的金饰,耳朵上两个翡翠坠子四平八稳。简旌和夫人立刻迎上去寒暄到:“大哥,二哥,老太太,一路辛苦了!”

  简夫人也挨个招呼了一遍,表达了一下思念之情,又对简行严说:“快叫人!”

  “大舅伯,二舅伯,老太太。”

  来的这三人正是简夫人的两位哥哥,至于那位老太太,原本是已故老爷的妾室,原配过世之后被老爷扶了正,简夫人乃是原配的孩子,她的两位哥哥则是这位老太太所生。

  “我们也很想念你们啊!”老太太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表情却没那么热切,淡淡的打量了一眼站在父母身后的简行严,“这是阿严啊?我们这是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哪里哪里,三年不嫌少,五年不嫌多。”简行严嘟噜着。

  对方只当没听到这话,继续说:“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只是听说不怎么成器,旌,你可不能放松对子女的管教。”她管简旌单叫一个“旌”字,叫简旌很不习惯,经常反应不过来是在喊自己:

  “……噢,是,是,是要向两位兄长学习如何管教子女。”简旌满脸堆着笑,他连自己这两位大舅哥有几个孩子都搞不清楚。“到里面坐吧。”

  一家人移步府内,老太太一路都在发表意见,一会说装饰不好看,一会又说家里连个祠堂都没有真不成体统,直到女眷单独坐在内室桌子前,吃上了娘惹糕点,糕点也塞不住老太太的嘴巴:“阿翎你出嫁这么多年,娘惹糕点也不会做了,这个卷这么硬,怎么吃啊?”

  简夫人气不过,回答:“新客商人家庭就是这点好,下厨这种事不需要女主人亲自动手,我本来生性就懒散,随下人们怎么做吧。”

  她这位姨娘拿起桌上盒子里的蒌叶,包上槟榔和甘密,放进嘴里嚼出红色的液汁来,再重重地“呸”了一声。

  男宾这边,大家来到会客厅,除了简家父子和两位舅老爷,会客厅里已经站了一个林育政在那儿研究墙上的一副山水画,见到贵客,他展颜露出商业式的微笑来。

  两位舅老爷望向简旌,“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秘书,林育政,也是我的得力助手啊。”简旌介绍到。

  “噢,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立刻就把简行严比了下去。

  主客纷纷在沙发上落座,聊起生意场的事,简行严听得是头昏脑涨,别过脸去看甘小栗,却见角落里的甘小栗苦着一张脸,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时又有几位宾客陆续到来,章亭会馆来了白十九公和几个简旌的支持者,一进来就恭喜简旌当上会馆主席,两位舅老爷这才突然记起似的,其中一个对简旌说:“原来妹夫新近当上了你们福建会馆的主席,恭喜恭喜,祝你财运亨通!哎,我们平时没什么机会参与这样的组织,实在是羡慕!”

  “我们也是一群人报团取暖,去国离家的,不得已为之,不像大哥、二哥,身为皇家华人,有英国政府做靠山,我才该羡慕。”简旌这个马屁拍到位,对方正愁没有机会炫耀自己向英皇宣誓效忠的事。

  过了一会儿王富贵进来向主人家通传说,《槟榔晨报》的张主编和肖记者来了。

  宾客们奇怪,“怎么今天这样的私人宴会还有新闻界的朋友来?”

  简旌解释:“这位张主编之前在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当教授,而且还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高薪聘请的顾问,专门来到南洋考察我们这儿的华侨社会。他与小儿行严有些投缘,闲暇时间会给行严辅导辅导功课。”

  原来张靖苏是日本人顾问的事在槟榔屿并不是什么秘密?甘小栗眉头紧皱,那他为什么还要在报纸上说日本军队的坏话?他没想明白,只见张靖苏和肖海已经并排地走进来了。

  张靖苏远远听到简旌在众人面前吹嘘了一通,知道自己和黑田的关系早晚会在槟榔屿传开,但他不太想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只好装作不知情,和众人做自我介绍时单说自己是《槟榔晨报》的主编。

  在他旁边的肖海是第一次进简府,气派的装潢叫他的眼睛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在失礼的边缘拼命大饱眼福,正在偷偷左顾右盼的时候,听到主人对自己说:

  “多谢肖记者前阵子替行严解围,今日一定要让行严多敬你几杯!”

  原来是为酒吧里丧门坚找茬那件事,福尔摩斯·肖说:“年轻人之间,本该仗义相助,不必言谢,都是应该的,应该的。”说着朝简行严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被他的活泼所感染,会客厅里的气氛也渐渐的放松了。甘小栗给大家倒了一轮茶,张靖苏望着甘小栗一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依依不舍地把视线拉回茶杯,见到茶杯里竖直的悬着一根茶叶梗,是什么样的好运要来?

  结果甘小栗被爱莎嬷嬷叫去厨房帮忙,出去的时候肖海冲他做鬼脸,张靖苏也在看他,他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走了出去。

  临时厨房搭在后院天井中,粗壮的方柱支起一个巨大的雨棚,是地道的峇峇娘惹式厨房,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爱莎嬷嬷把甘小栗领到这儿,递给他一个小石臼让他捣香料。

  甘小栗听闻娘惹菜要用到不下十几种香料,看着手里红红绿绿的一碗,打了个喷嚏。

  “哎哟我的乖乖,你小心点,别把口水喷进去了。”

  “是你啊!”甘小栗蹲在地上边捣香料边说。

  那名扬州女佣蹲到他旁边,凑近压低声音说:“记住啦,别说出去啊。”

  “放心吧,不会说的。”甘小栗心头翻起阵阵苦涩。

  “不说就好。荣叔走得怪怪的,老爷夫人都不准我们私下议论。”

  “那你还……”

  “我是看在我俩都是新客的份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臂弯当中,好像陷入了回忆。

  “荣叔也是新客吗?”甘小栗问。

  “嗯,”女佣喃喃道,“他跟我们是一样的。”

  此刻张靖苏也走到厨房这边,喊了一声“甘小栗。”

  扬州女佣看到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冷冰冰的男子走了过来,立刻跳开,而甘小栗捣着香料,正眼瞧也不瞧。

  “甘小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张靖苏带着质问的口吻杵在他面前。

  明明是面对面,两人中间还隔了一个“沉默”。

  过了一会儿张靖苏看到甘小栗的眼里滚出大颗的泪珠,“你——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甘小栗嚎啕一声:“香料好辣!”

  香料的冲劲让他暂时抛开了阚荣房里的蓝布褂子,涕泪交流地乱捣一气,臼中的香料洒了大半,张靖苏就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完全不想插手的样子。虽然模样瞅着只有十四五,可实际年纪也有十七八,这个年纪上有负责任的父母都会开始张罗亲事了,而这人还像个拖鼻涕的小鬼——再看看,可不真的拖着一条鼻涕吗?张靖苏本来带着埋怨,他听说姓周桥失火,第二天急忙就打听甘小栗的安危,寻了一圈得知已经全须全尾的去了简家,自己百忙一场。可现在看看蹲在地上和一碗香料单打独斗的甘小栗,他又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哎,也不知帮你离开宁波是对是错……”他心中暗想。

  “对了,张老师,前阵子我碰到江姵芝了,她说放假从新加坡过来找你,你们最后碰上了吗?”

  张靖苏纳闷道:“江姵芝?你说什么时候的事?她很长时间没给我写过信,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事。”

  “小栗子,香料弄好了吗?”厨房那头传来催促。

  张靖苏自知自己在这里碍事,还是多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会客厅,他刚坐下来就听见脚步声,有新的宾客到了。

  “龙武堂的坚坐馆来了,快请坐!”简旌上前热情的伸出手,跟他把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正是生着一张南瓜脸的丧门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