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59章 长桌宴(一)

  甘小栗在简府待了两三日,负责照料简行严的日常起居。简行严因为被宪警打骨折后的左手骨伤未愈,算不上好手好脚,加上他在甘小栗面前时而遮遮掩掩,时而又要发嗲个一两回,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硬是生活不能自理,把甘小栗呼来唤去。

  “你邀请我来住的时候,可没说要我伺候你呀。”没别人的时候,甘小栗这么对简行严抱怨。

  “你在爱莎嬷嬷面前表忠心的时候,看着比谁都任劳任怨呢。”简行严也不客气,他这人,待人真诚是真,娇生惯养也是真,两边并存不可抵消,“小栗子,帮我弄杯咖啡来!”

  也就是在简府的这几日,甘小栗学会了泡咖啡,烧水温杯磨豆闷蒸注水,每一个环节简行严手把手的教过一遍,他学了个皮毛,冲出来的咖啡被简行严骂做“没有灵魂”,即使如此,简行严还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他冲的咖啡。

  在茶水房烧水的时候,甘小栗坐在圆凳上托着下巴想心事。来简府的这几天每天和简行严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贴在一起,没有时间去打听阚荣的事,向简行严询问呢,那家伙又支支吾吾不肯细说,只说阚荣和他爸是同乡,都是福建人。哎,虽然阿爸也是福建人,可这有什么意义呢?槟榔屿的华人里头,十之八九都是福建人。再探究下去,比如荣叔的身高体格啦,个性啦,习惯动作啦,简行严不是东扯西拉就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甘小栗哪知道简行严心里别扭得很。简夫人说荣叔曾欲轻薄她,做儿子的深信不疑,是故这样的内情断断说不出口,免得荣叔真是甘小栗的父亲,这得多尴尬啊!

  这时一个女佣进来茶水房,见到甘小栗在里面,吓了一跳:“哎哟我的乖乖,你一个大活人在这里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甘小栗听到这句口头禅,想起简行严曾经说过,扬起脸就笑了:“你是扬州人吧?”

  “你怎么知道?”那名女佣穿着上白下黑的洋布褂子,脸平得像只砚台。

  “听你口音。”

  “看你面生,你是刚过番来工作的吗?”

  “是啊大姐。”见这女佣进来烧水泡茶,甘小栗从圆凳上站起来,在一旁给她打下手。“大姐来简府多久了?”

  “没有五年也有三年了吧,我来的时候少爷还没留洋呢——噢,你是少爷带进来的那个临时工!我早上听他们说起过你,说你……勾搭少爷!”

  甘小栗叫苦,这个污名真是洗不掉了。

  女佣快人快语,看他也是过番来的,心中颇有些亲近便接着说到:“咱俩都是新客,什么都不懂,不像他们,祖上好几代都生活在这里,熟门熟路的好找工作。虽然你是勾搭上少爷了吧,但我看你长得也就勉强称得上好看,一副毛还没长齐的样子,身子骨细得从腰上就能把你掐死。我是不相信我们少爷就真的为了你搞起那个什么桃什么袖,顶多就是像旧时养戏子那样,跟你逢场作戏。你呀,长点心眼吧!”

  等等,我俩到底谁缺心眼啊,甘小栗心里翻着白眼,又道:“大姐,我新进府里不懂规矩,听说这里管家特别的严格?”

  “你说爱莎嬷嬷?她哪里是管家了,她不过是夫人的近身,因为家里现在没有管家,所以让她掌事。”

  “我听说的好像是个男的,满脸是疤的那个。”

  “噢你说荣叔啊,他人可好了,我刚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家里的碗,还是荣叔借钱给我买了同样的碗偷偷补上的。”

  甘小栗赶紧套话:“我来这几天,还没见过他呢,他的脸真的难看吗?”

  “我们这条街的小孩都是荣叔那张脸吓大的呢,没有荣叔的脸这儿的小孩都止不住哭。不过我看着吧,荣叔要是不毁容,应该是个美男子。”

  “是吗?所以他人呢?”

  “他卷款——”女佣突然改口到,“他年前退休回老家了。”

  卷款?这难道就是阚荣离开简府的原因?

  甘小栗知道面前的女佣已经闭起了“阀门”,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搞不好还惹得人家带着怀疑看自己。他假装惊讶,又见到水烧开了,就帮女佣把水壶从炉子上拎了下来。

  “别动别动,壶里装的是夫人要喝的龙眼茶,我们夫人是娘惹,讲究可多了。”

  甘小栗想起简行严点的咖啡,慌忙冲了一杯拿了出去。刚刚女佣的话里虽然没什么信息,但是加深了他对荣叔离开简府缘由的怀疑。

  回到简行严跟前,爱莎嬷嬷也在,老妇人看甘小栗端着咖啡走过来,还是宝相庄严地说:“小栗,你什么时候回家可有打算?”

  甘小栗以为对方要赶他走,用眼神向简行严求援,简行严立刻会意张口就说:“嬷嬷他家还不能住人,再多留几天吧!”

  “怎么,你想留他一辈子哦?”

  “这……”

  甘小栗隐隐觉得简行严的耳朵好像红了。

  爱莎嬷嬷说:“我不管小栗准备留到什么时候,总之这几天给我留下来,老爷夫人要摆长桌宴招待客人,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简府摆长桌宴,起因是简旌终于正式当上章亭会馆这届的商会主席,上届主席金医生将自家的茶园献给了英国人唯一的作用就是金家的家族生意依旧得到了英国人的照顾,当然这也是英国人故意做给简旌看,好似在说“看,虽然你是商会主席也得看我们脸色行事,一个小小的福建商会里头,我们想扶持谁就扶持谁。”

  至于长桌宴这个形式则是出自峇峇娘惹的传统,因为简夫人出身马六甲的峇峇娘惹旺族,此次宴请的宾客当中有简夫人的娘家人。其实简夫人的娘家对简旌很有些瞧不上,那帮人自诩“皇家华人”,仗着自家久居马来亚,手里握着早期靠锡矿和橡胶园积累的财富,又宣誓效忠了英皇,自认为高人一等。当年简夫人和简旌的婚姻是南洋传统华人家族因为时局变化像新贵华商的一种示好,“蜜月期”一过,就剩下横挑鼻子竖挑眼。

  本来简旌和夫人娘家走动很少,只因为现在橡胶列入军需物资的事,他不得不主动向他们抛出了橄榄枝。

  转眼就是简家设长桌宴的那一天,宴会就设在简家主屋的廊下,挂起红色的幔帐,将长廊与两侧的天井隔开,一条长桌取代了平时吃饭的八仙桌,自南向北摆在走廊里,主位后方放着一个巨大的木雕牡丹屏风。

  佣人们忙着摆放餐具,另有一批在厨房准备菜肴。

  简家的少爷简行严为了出席这么隆重的场面,自然要把一个上午的时间都花在衣橱前面。

  “这个可以吗?”甘小栗举着一只波点领结问。

  简行严摇摇头,“这个太幼稚。”

  “这个呢?”

  “这个又太沉闷,像是去面试。”

  甘小栗心思不在衣服上,扭着脸问:“今天要来些什么人?”

  “私人宴请,一帮不来往的亲戚,还有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简行严满不在乎地说,他总是对这个家的一切都不怎么满意。“这条领带不中看,你帮我拿去熨熨吧。”

  甘小栗接过领带,这活不该他干,他拿着领带去找洗衣房的女佣,不料撞见之前聊过几句的那个扬州女佣提着拖把和水桶从一楼楼梯拐角的一间屋子出来,他躲在暗处,见那位大姐头也不回地走了,房门也忘了锁。

  他来的这几天把简家各处房间功能摸得一清二楚,唯独这间房,明明在显眼的位置却没人出入,问起来就会得到“一间空屋”的答案——竟然连简行严也这样说,说的时候习惯性的摸鼻子,显然是在撒谎。他想这家伙能有什么要瞒着自己的呢,除了一直不肯坦白的关于阚荣的事。

  人就是这样,越是禁止就越是好奇,这会儿整个简府大半人手都在忙长桌宴的事,无暇顾及,甘小栗对这个地方虎视眈眈了几天,他哪管大家族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辛密,又或者是不是金屋藏娇的宝库,这下终于逮住机会一个闪身就溜了进去。

  结果真的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空屋,里头尚有几件简单的家具。甘小栗看见衣架上挂着几件衣服,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料子,光滑细致是上品,又摸了摸旁边的一件,手感粗糙,布料稀得像渔网,他注意到这是一件洗到发白的对襟褂子,勉强认得出原本浆着蓝色。

  记忆中刚好有这么一件熟悉的衣服,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再多看几眼又找不到可供辨认的线索,这件衣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像这间空屋一般的平平无奇。

  可是,可是……它和阿爸常穿的那件对襟褂子多么的相似,只消用手摸一摸,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那种怀念的感觉就把阿爸走后这些年无处诉说的苦楚全部勾出来了。甘小栗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他想把那件衣服抱在怀里,于是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不能哭,要冷静。

  一件衣服不能证明阿爸曾经来过这里。

  “谁在里面?”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甘小栗赶忙从衣架上将手抽回,回头看到扬州女佣提着拖把又返回来。

  “哎哟我的乖乖,”女佣几步跨进来,拉着甘小栗往外走,“求求你就当没进来过,什么也没看见。”

  “这间屋子怎么了?”

  “荣叔住过的屋子,我负责每天打扫来着。”女佣把房门锁好,把钥匙别在身上。

  甘小栗把眼泪缩回去,强装笑脸问:“不就是以前管家住过的屋子,搞得这么神秘。”

  “我一个下人,怎么敢过问老爷夫人的事?让我锁好就锁好!”

  “里头怎么还挂着衣服?”

  “荣叔走后一直没变过,那间房老爷不准人动。哎哟你别问了,传到爱莎嬷嬷耳朵里我又要挨打了!”女佣举着双手不住地央告,看样子因为笨拙没少挨打。

  甘小栗答应她,那间屋子一直好好的锁着。

  回到简行严房里,这位少爷已经换上了一身白色的中山装,身姿挺拔,见甘小栗脸色阴晴不定、两手空空,问到:“你把我的领带拿到哪儿去了?”

  甘小栗这才发现慌乱中自己把领带落在了阚荣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