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61章 长桌宴(三)

  有句话叫做: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简旌把丧门坚的手紧紧握住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对这句话坚信不疑。

  在场的年轻一辈当中,简行严和肖海都与这位坚坐馆有过交集,此时望着他成了简府的座上宾,心中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简旌的热情。

  丧门坚今日来得是满面春风,进门就喊“恭喜简老板当选主席”,而简旌也不甘落后,也由衷地祝贺坚坐馆新得了一个码头,按他的话说,那是以后做生意有钱一起赚。旁边的几个人心领神会的哈哈一笑,大家便在主人家的带领下进入宴会场地。

  走廊外马来乐手开始奏乐,手鼓小提琴一同演奏,配着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和香气扑鼻的花朵,还有一浪又一浪的虫鸣,就好像简府是一个大石臼,把十多种色彩各异的香料给揉在了一起。

  女佣们把今日宴请的菜肴端上桌,简夫人娘家来的老太太被请入首席,主宾主陪等人的位置依次沿长桌两侧往下,最末席坐着简行严。

  宴会正式开始,男宾们逐对敬酒,张靖苏坐在白十九公的下手,他虽然不喜欢你来我往的酒文化,既然来赴宴还是选择抛开了这些文化人的任性,侧了侧身子向白十九公举起了酒杯,岂料白十九公并无打算放下手中的筷子,让张靖苏扑了个空。

  白十九公正对面坐着的丧门坚插进来说到:“张主编,你不知道,我们白十九公最爱国了,凡是跟日本两个字扯上关系的他都讨厌得很。但是他不搭理你不要紧,我就欣赏你这样的文化人。我阿坚从小没上过一天学,只知道砍瓜切菜,大字不识几个,能跟你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是我的荣幸。”说着他把杯子举起来,张靖苏盛情难却,只好把伸向白十九公的杯子转向丧门坚。

  丧门坚一席话句句肺腑,难得的面色沉稳,高高举杯,底底放下,在张靖苏的杯口下缘擦出清脆的声音。

  原来简旌请张靖苏来是因为他。

  果然是新码头带来新商机。

  再看末席的简行严这边,挨着肖海,他俩也算是有点交情,对视一下点点头,拿酒杯轻轻碰一下聊表心意。简行严注意到肖海脖子上用一根皮绳挂了个吊坠,那吊坠像是颗手镯上的银珠子,便小声问:“肖记者不是被’儿女情长’抛弃了吗?这是被哪家的小姐拯救了。”

  肖海眉梢上扬,平淡的五官笑出一点春意,也不说话,把吊坠把衣领内一藏。

  不管是张靖苏还是肖海,两头都在谈话,唯独坐在当中的林育政看着冷冷清清,他把自己好看面孔从左摇到右,稍微听了一下简旌和他两位大舅哥之间的对话,听他们说到橡胶园的产出,眼里泛过一丝冷光,又把面孔从右摇到左,看白十九公和章亭会馆来的几个人隔着桌子也能窃窃私语,林育政轻蔑的笑了。

  他这一笑,勾起丧门坚的注意。江湖上人尽皆知丧门坚的性取向,可他对林育政却一点邪念也没有,那张漂亮脸蛋看久了甚至让他潜意识里产生一种拨腿就跑的念头。

  “咦,林秘书也有跟我一样的爱好吗?”

  林育政看着丧门坚,不太确定对方指的爱好是哪方面。

  丧门坚抛开自己的潜意识,指着林育政放在桌上的左手说:“看不出你经常用枪,我是说你手上有用枪留下的茧子。”

  席间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两秒钟众人再度恢复谈话,仿佛刚才只是碰巧一般。

  林育政把左手抬起来转动着手腕,回答:“坚坐馆说笑,我这手是提笔练字留下的茧,小时候母亲纠正过我的左撇子,后来虽然右手也能写字,不过压力大的时候还是左手写字能够让我冷静。”

  “哈,恕我眼拙,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林育政旁边的肖海好奇地探着头看他的左手,却被一只酒杯挡住了视线。不过丧门坚这样一说,倒叫他想起家俊被杀的事情来,到底是谁陷害了简行严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不止他想到了,旁边的简行严也想到了,小声问到:“之前丧门坚让你找出杀害他小弟的真正凶手,你可找到了?”

  “你别提呀,省得他这会儿想起来。这事现在我没功夫去查。”肖海掩着嘴说。

  丧门坚倒是遂了他的意,在宴会上没有提及他交给肖海的这项任务。

  宴会到了尾声,女眷先行一步回到内室,男宾在廊下按西方人的习惯继续喝酒,白十九公不习惯这套,简旌便叫人送来茶水。过了一会儿,甘小栗端着茶盘出现了。

  他这一来,简行严和张靖苏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贴了过去,忽而林育政也加入了简张二人的队伍,甘小栗今天获得的信息量本就巨大,现在感觉到自己身上三条视线如电如炬,手一抖把茶盘里的茶盅摔了个粉碎。

  碎片迸到白十九公脚边,后面一个管事大吼一声“你没长眼睛吗?”,冲过来当场就要扇甘小栗耳光。

  三条视线的主人抢着要救下甘小栗,没想到三个人撞在了一起,巴掌还是落在甘小栗的脸上,打得人脑瓜空白一片。

  简旌跟人聊得正投入,听见声响回头一看,见甘小栗被打得怔怔的,伸着脖子格外可怜,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忍住火气沉声道:“你们干什么,哪有当着客人的面打人,净给我丢脸!还不滚下去!”

  廊外王富贵立刻跑过来,他现在是王督公,跟主人寸步不离。王富贵把甘小栗从人堆里拉了出去。简行严、张靖苏、林育政三人救人不成反出丑,还让简旌的司机当了一回英雄,各人心里有各人的不痛快,只有林育政表情自然,另外两个面上甚是无光。

  “看不出来,林秘书也是个热心肠。”简行严仍不忘揶揄了一句。

  林育政偏过头,望着郁郁葱葱的院子,他也很奇怪,自己为何没来由地对这个宁波来的甘小栗格外的注意。

  王富贵过来拉走甘小栗,两人来到厨房后面。王富贵看了看甘小栗脸上的伤,粗声粗气地问:“没事吧?”

  “没事。”

  “没事就行,老爷让我把这个还给你。”说着他掏出一条领带,准备递过来。

  是甘小栗遗落在阚荣房间里的那条,甘小栗紧张得不敢伸手。

  “你拿着吧,下次偷摸做事的时候看看后头有没有人。”当时王富贵和简旌一起看着甘小栗溜进那间本应上锁的房间。

  “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问吧。”

  “老爷为什么要在荣叔退休之后把那间房锁起来,还有,里面为什么还放着,放着荣叔的衣服?”

  王富贵没好脸色,“不是一个问题吗?”

  甘小栗反应到:“那王哥挑一个答。”

  “我们老爷其实很重视跟荣叔的情义,荣叔是他同乡,两人小时候一起长大,荣叔来南洋跟着老爷做事也有七八年了,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

  “我看你们对荣叔的事闭口不谈,哪像是老爷跟他有情有义的样子?”

  “荣叔和老爷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老爷很清楚你是来干嘛的。”问题的个数超出了承诺,王富贵还是回答到。

  “那……”甘小栗想起来在旌发贸易行里简旌对自己的善意,他正想继续问简老爷知不知道阚荣到底是不是自己父亲,哪知道王富贵把领带塞给他就走了。

  他只好想,以后找机会当面问简旌吧。

  与此同时,简旌也在考虑甘小栗的事,他和简夫人已经商量过,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收甘小栗为养子。阚荣到底是死在他的手上,难免要担心阚荣的儿子戳破真相,与其等他来搅局,不如先摆平这小孩。他也想过弄死甘小栗,毕竟弄死一个不名一文的新客跟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可简旌心底终归还是珍惜和阚荣的情义,听说阚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另外更叫简旌不能不管甘小栗的是,他这趟出差回国,在泉州意外地了解到一件有意思的事。

  这事还需详细说来:

  简旌这趟出差,和林育政一起直奔上海,计划在那里面见黑田总领事。可到了目的地才知道黑田去了南方,正巧林育政接到急报要立刻返回槟榔屿,他俩的雇佣关系是专门做给外人看的,林育政这一走,少了一条眼线,简旌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他索性兴匆匆回上海的家小住了几天,家中贤妻孝子令他十分满意。

  后来收到消息,黑田要去泉州,简旌大喜过望,泉州算是他半个家乡,最终靠着老熟人江团长的引荐,他顺利见到了黑田。

  黑田这个人,家里世代从政,父亲是通商产业省的政务官,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接替父亲的位置,所以现在虽身在外交系统,却心系商业活动——当然这是往好听了说,往不好听的说,就是他个人热衷捞钱,暗自在中国投了不少项目,其中一个就是和几个合伙人在泉州城外投资了一处锡矿。简旌找黑田是为了谈橡胶生意,当中已经有人事先牵好了头,只等简旌登门拜访,诚意和厚礼等高。

  谈生意之余,他和江团长在泉州里转了转,两人也不知是哪门子的别出心裁搞了一出“微服私访”,换了身老百姓的打扮跑到城里的小饭馆吃饭。用江团长的话说,他们活了半辈子,山珍海味也算吃遍,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发家之前在街上混的那口饭。

  正是在小饭馆里吃饭的时候,简旌听到旁边一桌上一个醉汉的话。

  “你猜他兜里那封信写的什么?你这文盲,肯定想不到!上面写的日文!”醉汉带着七八分的醉意,摇头晃脑的正在吹牛,细看之下模样尚端正,左眼下方有一点朱砂痣。

  “我告诉你,小日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上面的字好些个连我都认识……”

  简旌竖起耳朵接着往下听。

  “宁波,大流行,死亡。”醉汉蹦出三个词,听得人云里雾里。

  宁波,大流行,死亡?简旌在心里将这三个词排列组合几遍,并没有参透,迷惑之际又听到那桌有人问到:

  “他是日本人吗?”

  “哪里是日本人,那小孩不过是一个穷鬼,我看着他是个生面孔,从侨批局出来一惊一乍的,本来还想抓了给矿上送去呢!”

  “你这贩猪仔的老手,怎么还看走眼了呢?”

  “我他妈哪知道!”醉汉猛灌一口酒,“半路上杀出一个人要救那孩子,还报了个名字,我一听,这是大东家的红人啊!”

  “真的是大东家的红人?”听众看来十分捧场。

  “不知道,看着挺冲动的,还带了个凶狠的保镖,不管是不是吧,我才不吃这个亏,就把那孩子放了。你说巧不巧,自打放了那孩子之后,我就一直走背字,赌什么输什么。”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土布短褂,“哥现在能当的都当了,换点小钱喝个酒。”

  “范哥你肯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时候?是几时?”醉汉又喝一口酒,醉意多出几分,“我还记得那倒霉孩子的名字,叫什么糖小栗。妈的,你快去买一斤糖炒栗子来给哥解气!”

  简旌的脑子里好像有两条电线突然接通一般,醉汉说的那封信怕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内容,而他说的那个“糖炒栗子”,说的是甘小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