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6章 三江头

  突然,外面一阵激烈的敲门声直传到茅草屋里来。

  “开门,防疫处!”

  甘小栗一听不妙,抓自己的人找上门来了。他稳住心神,转着眼珠开始想办法。

  正巧王有芦夫妇做了亏心事在前,不敢贸然开门,两人躲在屋里商量对策。

  外面敲门声越来越响,过了一会儿,甘小栗的姨妈田阿兰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三个人,都穿着白大褂,煞有介事的样子。

  田阿兰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甘小栗住在这里吗?”

  “他不住这里。”

  “不住这里?户籍上不是登记在这里吗?”

  “不不不,他住这里,是现在不在。”

  “他没有回来过?’

  ”没有,没有呢。”田阿兰的声音里听得出一丝紧张。

  这丝紧张被防疫处的人捕捉到,严厉地说:“没有吗?他身上有传染病,传染给你你也要死的。”

  她一口咬定:“没有,真的没有。白天里警察已经来查过一次了,确实没有回来。”

  “一旦发现他,你们务必立刻上报!”

  这时门外最年长的那个人开口道:“不行,我们需要进屋确认一下。”

  一听防疫处要进屋确认,王有芦连忙抢在面前陪着笑脸说:“队长老爷,这孩子真没回来过呢。”

  “我们不是跟你们闹着玩,他得了鼠疫,会传染。”

  “知道知道,我们听说了。只不过这孩子真的没有回来。”王有芦解释道。

  防疫处的三个人彼此对了对视线,当中那个坚持要进屋的人往门内一瞧,只见除了东边的房间有亮光别处一片黑暗,说到:“这么推三阻四,莫非是藏在家里不让我们知道?让开,今天我一定得查。”

  说着他大手一挥,强硬的推开半阖的门板。

  那头王有芦铁了心要关门,用全身的力气抵在门板后,嘴里叫着:“还不过来!”田阿兰会意,立刻加入战局。

  就在前门两拨人隔着门板抗衡之际,甘小栗也想到了脱身的办法。

  他抠开茅草屋墙根的一块虚掩的木板,仗着身材纤瘦,从木板下的一个小洞溜出去——这个洞是这间小屋年久失修,木墙腐朽而成,后来因甘小栗兄妹二人淘气,越抠越大,最后到了可以勉强钻过一人的地步。为了不被责骂,他们临时用木板糊弄了过去,不曾想竟有了这样的前因后果。

  来到厨房,甘小栗见灶台上放着几个粢饭糕,顺手就抓了起来。他寻到了火折子,原路返回茅草屋,挑了缸花雕打开,朝地上、墙上、屋顶都撒上一点酒,特别尸体周围多撒了一些。

  然后点燃火折子,他低头默默冲尸体说了句“对不起”,一挥手,火折子跌落地面,顿时火焰窜了出来,在尸体周围疯狂起舞。甘小栗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通红通红,他抿着嘴一动不动,睫毛低垂,眼中光华流转。

  突然,甘小栗展颜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楚和几分畅快,转身离开时笑容已经消失。他知道,从此樟树巷子里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家了。

  “着火了!”传来田阿兰的尖叫声。

  王有芦扭头看了屋后一眼,愣了半晌,知道那把火乃是甘小栗所放,又想到茅草棚里自己“错手”杀掉的人,他心中五味杂陈。

  随着腾腾而上的黑烟,他们夫妇心中那点不能见光的“小把戏”也飘散了。

  大火最终是被赶来的消防队扑灭,遭受火灾损失的仅王有芦一家,损失房屋包括正屋房顶的部分瓦片,正屋后面的厨房和相连的一间茅草屋。

  茅草屋内发现焦尸一具,经其亲属王有芦夫妇的指认,确系从甲部病院中逃跑的鼠疫患者甘小栗。

  第二天稍晚些时候,县防疫处消毒队登门来进行消毒,对包庇窝藏传染病患的王有芦进行批评教育。王有芦拉着对方的手不肯放,表示自己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自此,“鄞县鼠疫甲部病院患者脱逃事件”圆满解决。

  话分两头,真正的甘小栗逃出升天,吃了粢饭糕,恢复了体力,挂着一身的外伤摸黑跑向码头。他刚刚决定好要去泉州,寄希望于泉州的泰隆侨批局能找到父亲在南洋的消息。这个决定固然仓促,却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了。

  他想过要去找回妹妹,又害怕暴露身份又被防疫处抓走,也害怕遭到人贩子和买家的报复——自己势单力薄,必定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他因为一场鼠疫,被迫从熟悉的生活环境中剥离开,此刻宛如茫茫人海之中的一座孤岛,要说还剩下什么连接的话,也就是和阿爸了。

  “找到阿爸,不管做什么,先找到阿爸总会有办法!”小栗对自己说。

  宁波三江口外滩,和鄞县隔着余姚江,一度是宁波最繁华最现代的地方,曾经聚集了成百上千的洋人,有无数的教堂、医院、舞厅,路上跑着汽车和自行车,到了夜晚通了电的路灯会一一点亮。甘小栗一年到头去不到一回,回回都在成片的洋房里找不到北。

  街上已不如战前风光,曾经密密麻麻停着大小舟船的港口现在只有稀稀拉拉的船只,有一两艘轮船靠岸,不知几时开船。岸边的几幢洋房当中有一间属于轮船公司,金字招牌挂在门上积灰生锈。

  清早开始甘小栗就在轮船公司的大门外徘徊着。

  他趁着夜色偷偷潜入渡船,在船上小眯了一会儿,按说也算是搭上最早一班船渡过余姚江来到三江口外滩这一头,爬上岸就来到轮船公司的大门外。想要去往泉州就必须在这儿坐船出海,无奈身无分文,买不了船票,况且出海的轮船可不像江上的渡船那样容易混上去。正当他踌躇之时,突然看见有几个人围在一个窗口前,便也凑近看个究竟。

  “不是说好明天出发的吗?”一个个头略高的平头青年焦急地问。

  旁边立刻有一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的中年人帮腔:“对啊,我是听说你们明天能出发才买的票啊!”

  还有几个人起着哄,窗口飘出来一句:“我也没办法啊,外海航运又不由我说了算。”

  “可是——”第一个发声的平头青年想继续说点什么,不料被窗子里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也知道现在是什么光景,这些事吧,都得日本人说了算。”

  “欺人太甚!”穿西装的中年人紧握拳头吼道。

  “少说两句吧。”窗子里的声音继续说,“这船从上海开出来,走走停停到宁波就花了四天,你们可耐点心吧。”

  甘小栗挤了过去,拍拍平头青年的后背,问:“大哥,请问您是搭船去哪儿啊?”

  青年回答:“去广州。”

  “这不是巧了吗,我也去广州!大哥是搭这条船?”甘小栗顺嘴答音,对着码头上停着的船随便一指。

  “不,蓝色那艘大的。”

  “喔……这轮船真大啊……”

  那青年认真看了甘小栗一眼,正奇怪这人满脸淤伤,衣衫褴褛,竟然在这儿大言不惭要去广州,但他不是那样以貌取人的人,就什么都没说。

  “上次我去广州的时候,记得中途在泉州停了船,这次不回又要停靠泉州吧?”甘小栗接着编。

  “还是要停的。”

  甘小栗一听,心内大喜,扭头正要走开去,不想却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个子比他高,正好撞在人肩头。

  “你走路看着前面呀!”先前跟甘小栗说话的平头青年忙道,“老师,您可有被撞到?”

  “对不起,对不起。”甘小栗抱歉地鞠了几躬。

  一个冷冷清清、斯斯文文的声音响起:“我不要紧。”

  甘小栗抬头一看,只见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唇薄眼厉,两颊消瘦,鼻梁上煞有介事地戴着一副金丝圆眼镜,身上穿一件朴素的灰蓝色长衫,长身玉立如松如柏。

  再说对方低头,也正好看清了甘小栗的脸,不由得表情一变,目光中一下子多出几分狐疑几分惊喜和几分关切,带着满脸刚泛起的绯红,这人颤声说到:“你——你是……你怎么这样了……”

  甘小栗摸不着头脑,问:“怎么,您认得我?”

  他的声音让这人瞬间泄了气,黯然道:“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了。”

  甘小栗耸耸肩,不敢在这里造次,闷声便走,边走边想着,既然已经知道了有船会去泉州,自己总要借个空档混到船上去。走出去不远又回头观望一阵,等到轮船公司营业窗口前的那些人散开去,他才慢慢蹭过来问:

  “请问,你们船上还需要人干活吗?”

  窗口里坐着的人一看到他鼻青脸肿加灰头土脸的倒霉模样,丝毫不带犹豫地挥手让他滚蛋。

  甘小栗连忙恳求:“别啊,别赶我走,我会认字记账说英语!”

  “噢?”里面的人要逗他一逗,“剃头修脚挖鸡眼你会吗?”

  “……可以现学!”

  噗嗤一声,边上有人笑了。甘小栗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撞上的知识分子也折返回来。

  对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弯下腰也凑近窗口说:“如果你们招工的话,我可以给他当个推荐人。”说着递过去一张名片。

  窗口里的人接过去端详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这这这……招工倒也是有在招工……”

  甘小栗凑过来想要看清名片上的字,匆匆忙忙只看清“上海领事馆”字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便对窗口里的人央求到:“让我先试试吧,不行您再撵我走!”

  “唔,你去船上找个姓刘的工头,就说营业经理打发……让你来找他,把你的事跟他说说,他如果肯收,你就留下吧。”

  甘小栗点头称是,本想撒腿就跑,突然想起身旁还站着自己的“恩公”,就像学生对待老师一般,认认真真行了个礼,“谢谢您!”说着转身就要走,不料被对方一把揪住。

  “你看你浑身上下这样不堪,见工之前还是收拾收拾吧,跟我来。”“恩公”的口吻也像老师对待学生,他把甘小栗拖进码头附近一家旅店的客房。

  甘小栗挣扎着并不想跟去,无奈这人看着清瘦,力量倒是不小,他摆脱不掉被拖进旅店客房的命运,只好心说可别把自己怎么着,自己反抗起来点把火烧房子也算是老手了。为了显得不那么尴尬,甘小栗试探到:“敢问您在哪儿高就?”

  对方把甘小栗的脑袋按进一个装了水的脸盆,慢悠悠地回答:“姑且在大学里混口饭吃。”

  甘小栗差点以为自己要在盆里毙命,忽然听说是位人民教师,心中一块大石落下,低头在脸盆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脸上黑灰叠着黄泥,倒是把原有的淤伤给遮盖过去了,捧起水轻轻摸了一把,那水冰凉透心,给脸上伤痕刺出新一轮疼痛。他“嗷”的叫了一声,把手缩了回来。

  “怎么了?”

  “没事,脸上有伤,怪痛的。”

  “恩公”走过来,想帮忙又不敢帮忙的样子,递过来一块毛巾说:“你拿我的毛巾轻轻擦一下吧。”

  甘小栗接过毛巾,见那块毛巾洁白如新,尽管心里有点舍不得,还是大大方方地拿来擦了脸。脸上的污迹血水鼻涕统统给洗净之后,露出一张干净的少年的脸,肤色蜡黄、脸上有些病容,左边一点若隐若现的梨涡。

  “真像啊……”

  发现对方的眼珠子仿佛钉在了自己脸上,甘小栗面颊一阵滚烫,想想打了个岔问到:“您也是去广州吗?”

  “没错,你呢?”

  甘小栗信口答到:“一样是广州。”

  “咦,不是要去船上打工吗?”

  这下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只好交代:“没钱买船票,只能打工先混上去。”

  “干嘛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甘小栗闪亮的眸子一下子暗淡下来,他只是强装一切风平浪静,和平时一样喜乐,被戳到痛点的时候,好容易收起来的情绪——包括感染鼠疫的痛苦和委屈、失去妹妹的自责、得到父亲消息的喜悦、即将背井离乡的茫然——零零总总又排山倒海地冲了出来,终于冲垮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倔强,眼里一热,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下来。

  “你,你别哭啊,好端端的,突然哭什么。”

  甘小栗嚎啕:“心中难过!”

  对方没追问缘由,只是从旅店客房的窗子向外望去正好能看见停在码头的蓝色大轮船,船身上的太阳旗鲜艳夺目,不问也知道大家各有各的难过。

  过了一会儿他哭够了,眨着泛红的眼睛又问:“我竟然连自己的恩人是谁都不知道,请问该怎么称呼您?”

  “……我叫张靖苏,约摸着比你痴长个十岁,你喊我一声张兄也不为过。你呢?”

  “我叫甘小栗,您怎么叫我都行,要么我还是跟之前那位大哥一样喊您老师吧。”

  张靖苏答应了一声,始终犹犹豫豫想问更多关于甘小栗的事,终是碍于面子难以开口,两人就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甘小栗满口感谢地离开了旅店。

  待他离开之后,张靖苏对着门外说了声:“肖海,你要偷听到什么时候?”

  平头青年应声推门进来,笑嘻嘻地说:“只是模样相似,老师可别错付真心。”

  张靖苏不说话,坐在长板凳上望着窗外甘小栗的背影,用手在长衫的膝盖处反复摩擦着,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另一边,甘小栗出了旅店,虽说在张先生那儿耽搁了些许时间,不过脸洗干净以后人清醒多了,他领了轮船公司营业经理的“口谕”,上蓝色大船找到刘工头。

  刘工头行事豪爽,问明来意,二话不说留下甘小栗,还请他吃了一顿饭,虽然是船工在江上就地取材的食物,甘小栗却觉得这顿饭丰盛无比。

  不过船上的工作远不如开明街的西服店来得有意思,每日重复着大量的体力劳动,而且这儿工作的人往往比西服店的师兄们出身更加的贫苦,他们总是更加的粗俗简单,更加的沉默寡言,更加的安于命运安排。船工们见他孤零零一身伤痕上船来,人又非常瘦,有同情他的,有看不上他的,自然也有欺负他的。

  一日刘工头让甘小栗和另一个船工在甲板擦地,刘工头前脚刚走,对方把水桶朝甘小栗身上一摔,撇撇嘴也走了。甘小栗没吱声,默默把桶捡起来干活,这一切被偶然路过此处的张靖苏看到,就问甘小栗怎么不向工头反应。

  甘小栗有样学样,照着工友的示范也撇撇嘴,回答:“告诉工头能怎样?被工头数落一顿,回头还被工友揍?”

  张靖苏博闻强识却是书生脑袋,被甘小栗给问得一时语塞。

  “我新来的,多干点活儿也应该。”

  “……你的伤现在可好些了?”

  “好得大差不差,年轻就是这点好。”甘小栗一拖把甩过来,“张先生,麻烦您高抬贵脚。”

  张靖苏俯首称是,讪讪地走了。

  他猜不透张先生时不时的出现是为了什么,只当是在打发无聊的时间,毕竟发船的时间一拖再拖,码头附近的旅店住满了等待出发的客人。客人们等待期间,宁波的报纸接连在报道鄞县鼠疫的事,大家生怕受到灾祸波及,又去轮船公司催了几轮。

  甘小栗偷偷在船上翻过不知是谁的过期报纸,上面说的还是十一月头的事,公布了鄞县的病亡名单,当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名字和胡老板、阿旺等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在上面的时候,内心的悲痛中还混合了一丝脱逃成功的侥幸。

  很多年后甘小栗想起自己给王有芦放的那把火,开始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对王有芦的仇恨越来越浅,对那把报复性的火,渐渐的树立起一种“浴火重生”的迷信。

  过了两三天,轮船公司终于得到准许出发,登船前有日籍专务带人挨个检查乘客所带行李。轮到张靖苏的时候,专务不知道是不是提前从营业经理那里看过了他的名片,特意跟他打了声招呼,他阴沉着脸没说话,直接带着肖海上船去了。

  那一天晴空万里秋意正浓,三江头外滩衰草枯杨,空有一个繁华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