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5章 活着就是折腾

  开明街出现数起暴毙事件之后,鄞县县政府将此地封锁起来,又抽调一百多名名警察轮班值守。另一方面,医院也在加紧寻找病源。

  尽管如此,封锁之初其实看管并不严密,最终导致了甘小栗的脱逃。

  警察对他的出逃非常的惊讶,他们原本以为“甲部病院”已经无人生存,惊讶之余便是在艰难时刻萌生出特殊的责任感和执行力。

  甘小栗听得身后响起哨声、喊声、脚步声,脚下一滑,整个人险些跌倒。

  这一滑却让他头脑冷静了下来。

  出逃,是一时冲动下做出的决定,可接下来他该去往何处,是否能像逃离甲部病院那样,从死神的手里逃走呢?

  一边想一边拐进了一条后巷,后巷了堆着周围人家的生活用品,煤堆和秽土堆,没有轮子的板车,破了洞的水缸横七竖八地摆在箱子里。

  继续往前跑,看得到一所学校操场后的铁丝网,爬山虎顺着铁网密密层层织了一道绿色的墙。再往前,接连穿过几条羊肠小道,无数个弯道应该能阻挡身后那些意图将他锁定的视线。

  这些路是甘小栗还是孩童的时候,和阿姆、和小伙伴跑过成千上万遍的路。

  满是回忆的街道让他心中泛起酸楚,雪菜炒鲜笋的味道宛如就飘在鼻尖,然而阿姆和师娘都已不在这世上。但是失去母爱的也不是他一个人,妹妹小桃亦是这般——如果不算远在南洋音讯全无的阿爸——他们兄妹只有彼此,小桃既是需要他来照顾的小妹妹,也是唯一能给与他亲人温暖的人了。

  他想要回家。

  这时在路边正好有户人家在晒渔网,十几条渔网挂在木头支架上,甘小栗摸了过去,钻进渔网的下面,渔网带着江水的潮意贴着他的脖子,磨着他的耳朵,阵阵腥味飘过来,他跑够了,想躲起来歇歇。

  太阳出来之后几个渔民过来拿渔网,他们的老婆发现,昨夜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会人偷走了。

  很明显偷衣贼会是谁。

  换衣服的时候,甘小栗发现了胡老板临死前塞给自己的那封信,信一直被揣在怀里,几乎都要汗湿了。他在太阳下举起信封,阳光竟然穿不透厚实的信封皮,而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写,除了师父口述那句“密斯特詹”之外,没有一点信息。

  人海茫茫,要去哪里找这个美国人?

  甘小栗又把信揣了回去。

  鄞县西边有条巷子,巷口种了一棵樟树,树冠广展如虬龙缠绕,附近居民说这树是早年一位皇帝种下的,能福荫后人。久而久之,这里就被称为“樟树巷子”,沿着巷子往里走,第六家是阿姆家的祖宅。

  临近日落,家家关门闭户升起炊烟,甘小栗这才蹑手蹑脚从角落里出来,生怕被警察抓住。没走两步,迎面过来两个衣衫褴褛的家伙,又连忙闪回暗处。那两个家伙摇摇晃晃地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走过去,一股浓厚的酒气扑鼻而来。

  只听两个人边走边说:

  “真是老天有眼,前几天给我做成这么一桩好买卖。”

  “是呀,只怪那个丫头命不好。”

  “这你就不懂了,没准人家里对她比以前还好呢!”

  “那倒也是,她这个姨妈,啧。”

  甘小栗听得心里一阵打鼓,什么买卖,什么丫头,什么姨妈?

  待他探出头来看,那两人已经走远,背影越看越像鄞县有名的“拍花子兄弟”,立刻对事情有了三分眉目,却不敢推测剩下的七分。

  想到这里,甘小栗顾不得被人发现,撒腿就往家跑。

  来到樟树巷子的第六家,他把木门捶得山响,明明听得里面有人声,却迟迟不见有人应门。

  又狠敲几下,还是大门紧闭。他猫着腰潜到后院外,借住墙外的一棵树翻过一人高的院墙,来西厢房。推开门,屋里光线暗淡,家什器物原封不动还是他离家前的样子,唯独不见甘小桃。

  甘小栗看见地上有东西反光,捡起来一看,原来是自己送给妹妹的小镜子,镜面碎成了两半,勉强被铜边包在一起。小桃随身带着的镜子为什么会丢在地上?

  他已猜准五六分,心如刀绞。

  正当此时,一个黑影冲进屋里,给甘小栗当头一棒,将他打倒在地。

  甘小栗眼前炸开无数的颜色,铺天盖地将他网住,一时看不清来人,只觉头痛欲裂,毫无招架之力。棍棒又接二连三地打了上来,他倒在地上用手将自己护住,透过手指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精瘦,脊背有些佝偻。

  “王有芦!小桃呢?”他朝那个曾经被自己叫一声“姨父”的男人怒吼道。

  王有芦不回答,面沉如水,下手更重了。

  “呸,瘟生,不得好死!”后面还传来一个妇人的咒骂。

  这王有芦和他老婆田阿兰二人,今儿也是豁出去了。

  前几天他们趁着甘小栗没回来,把蓄谋已久的计划提上日程——卖掉甘小桃,毕竟再拖下去,小桃年纪也大了,恐怕不好脱手。

  这便是二人当初同意甘小栗兄妹俩留下来的原因,没想到前脚把甘小桃卖给人贩子,后脚又有财神爷送上门来,让他们亲自体验了一把“富贵险中求,乱世好发财”的妙处,此刻心态已然巨变。

  “老子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死,怕你!”王有芦恶狠狠的说。

  甘小栗本是靠着一时的怒气抖出狠来,可到底刚大病一场、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体格和力气都在下风,眼看就给打得不省人事。

  王有芦夫妇停了手,似乎并没有决定就在此地了结他,用一条粗绳将人五花大绑起来拖了出去。

  迷迷糊糊中,甘小栗看见妹妹扎着一条长辫子,穿着红色小袄,口里念着一首童谣:

  阿囡哎,侬要啥人抱?我要阿哥抱,阿哥看牛割青草;

  阿拉阿囡无人抱,摇篮里头去困觉。

  只见小桃冲自己笑了笑,伸手来拉自己的手,他也赶忙伸出手去——

  那不过是幻觉。

  眼前没有小桃,只有钉死的木门和茅草天花板。甘小栗被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手脚被缚,扔在一个茅草屋里。这茅草屋里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旧家具,有煤堆,有一些外祖父母留下的破烂玩意,还有几坛陈年的花雕。

  清醒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小桃呢?

  也许她只是出去玩了,也许她只是在巷子口的樟树下等待自己归来,也许她听说自己被隔离了去医院寻找自己,也许……

  想到那面掉在地上碎成两半的镜子,也许……

  根本没有什么也许。

  甘小栗再清楚不过,战乱年代人口买卖猖獗,别说卖个孤苦无依的亲戚家孩子,卖亲生孩子的也大有人在。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急,一股血腥味冲出喉咙,咳嗽了几声,咳出一点子血来,虽是如此,人却倍感轻松了许多。王有芦的棍棒只给他带来外伤,身体反不比之前更加难受。大口呼吸了几下,一股新空气冲进鼻腔进入肺里,胸口的憋闷感荡然全无。

  然而不远处,一个紧贴在地面上的什么东西闯入了他的视野。

  那是什么?看起来……像个……像个人啊!

  甘小栗在地上扭了扭,幸而自己只是被反绑,手臂还能稍微抬抬,摸到挨打时慌忙丢进裤子口袋的小镜子,取出来抠下一块碎片,吃力的用镜子碎片一点一点磨断手上的绳子,再轮到脚……

  天已经全黑了,若不是茅草屋搭得不够严实,里头真的一点亮光都没有。甘小猫解开捆住自己的绳子,活动活动手脚,缓了缓从地上站起来,来到那个疑似人形前。

  确实是个人,脸朝下,一动不动。

  甘小栗拿指头尖戳了戳对方的腿,没有反应,又推了一把那人的肩膀,还是没有反应,觉察到事情不对劲。于是伸手将其翻过来,这一翻,惹得甘小栗向后跌倒,虽然刚从鼠疫的人间地狱爬出来,但是见到这么血肉模糊到无法辨认的脑袋,还是倍感恶心。

  那颗头颅已经变了型,脑后塌进去一块,脑浆和血液流得差不多了,故而月光下顺着塌陷的地方往里看,看得到一片奇异的粉白色。

  看得甘小栗连连干呕。

  再往下看,是一身深色的中山装,肩膀、胸前也染着血,胸前一块明晃晃的金属牌,摘下来一看,上面刻着“泰隆侨批-泉州”。

  金属牌上的字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

  泉州是阿爸阿姆和幼小的甘小栗生活过的地方,他记得那儿每年九十月份满街叫卖的龙眼,阿爸阿姆买来剥开果壳,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塞进他的嘴里。

  而“侨批”——侨批局是专门帮南洋谋生的人往家里寄信汇钱的机构。在阿爸下南洋的头两年,有那么几次侨批局的人从南边过来登门拜访,每次都会把阿爸捎回家的信带给他们,阿爸还会随信附上给阿姆的一笔生活费。

  所以一个侨批局的人,千里迢迢从泉州过来——

  是阿爸寄来什么了吗?

  甘小栗不顾血污,猛地在尸体的衣服口袋里摸索着,哪怕一张纸、一个纸片也不放过。可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他想起刚刚王有芦说的那句“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死”——也就是说,王有芦杀了眼前这个从泉州来的人,不是为情为仇,就是为财咯?

  所以是王有芦,是王有芦夫妇!他俩夺走了甘小桃,夺走了阿爸寄来的钱和信件,夺走了甘小栗生活的可能性。

  甘小栗一屁股坐到地上,在他身上先后发生的种种不幸遭遇令他终于招架不住,内心情感如岩浆一般喷涌而出。他不是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原则的人,从来都是想哭便哭,可山一样的屈辱和仇恨压住了他的喉头,只是张着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进了他嘴角边的梨涡里。

  回忆起七八年前,自己跟现在的小桃一般大,小桃还是个拖鼻涕的小娃娃。阿姆当年还能称得上美人,尽管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体态还轻盈如少女,蜜色的皮肤泛着光泽。而阿爸中等身材,手脚灵活,脸上总是笑盈盈的。那时他的外祖母新故,姨妈姨父还不太猖狂,两家人共住在樟树巷子第六户,无风无浪的过日子。

  阿爸早出晚归,听说是在码头上工作,具体干什么并不太清楚。但是甘小栗记得他阿爸最常穿一件洗到发白的蓝色对襟褂子,有时头上戴一顶斗笠,都是劳动人民最常见的打扮。只是阿爸归来时与出门一样,身上衣服永远干干净净,散发出一股温柔的汗味。他的手非常的巧,给孩子们做了不少玩具,扎出的软翅风筝能飞老高。

  阿姆从来不提阿爸的工作,她只做好她擅长的事,比如做饭洗衣收拾屋子料理孩子。如果说阿姆有什么乐趣的话,那就是偶尔她会拉着阿爸学认字。

  现在回想,甘小栗发觉他记忆中的阿爸是那么的突兀,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寻常老百姓的样子——寻常老百姓,大概应该是胡老板那样,脖子上挂着软尺,每天伏在缝纫机前,或者在餐桌上跟媳妇斗嘴;要么应该是阿旺那样,吃饱了便一脸满足,什么也不再想;要么就是姨父王有芦,在卷烟厂卷香烟,到点上工,有着鱼目一样的眼珠,鱼嘴一样的嘴。

  后来有一天,阿爸回到家突然说,他得去南洋。

  甘小栗的记忆出现了错位,他记不清阿爸说这话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样的预兆,只记得那一天不过是无数个寻常日子中的一个,不管是晴空万里还是风雨如晦,都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书写的地方。他的阿爸穿的还是那件发白的蓝褂子,回家第一件事是摘下头上的斗笠,然后走向阿姆正在忙碌的厨房。甘小栗放了学,和小桃还有姨妈家的表弟在院子里玩,他耳朵尖,听到厨房里阿爸对阿姆说“我得去南洋”,一片静默后,隐隐传来阿姆的哭泣。

  阿爸决定去南洋的这一天,是这一家人命运发生巨变的一天,阿姆去帮佣乃至因为帮佣工作意外被日本鬼子炸死,归根结底也是这一天、这个决定的缘故,而后小桃的遭遇同样是由此而生。至于甘小栗自己,从中学辍学去到开明街的西服店当学徒,再到遭遇鼠疫之灾,可以说也是因为阿爸离开了这个家。

  不仅如此,甘小栗还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茅草屋里,在从泉州侨批局来的死人的旁边,他自己也将再次走到了风云千樯的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