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7章 泉州风波(一)

  轮船一路南行,中途不再耽搁行程,终于在接近十一月下旬的时候终于抵达泉州。

  期间历经风浪颠簸和雾霭蒸腾,还不时有急流旋涡。在船上打杂的甘小栗仿佛天生是行船的好手,第一次出海的他不见半点晕船反应,反倒饮食同常、如鱼得水。他想过这大概就是他继承了他阿爸的血脉,继承了闽南人靠海吃海的缘分。得益于他“不晕船”的体质,工友们对他的印象也有改观,彼此开始分享八卦。

  “小栗,你跟那个张先生很熟嘛!”

  “没有,我只是碰巧认识了他。”

  “那他为什么还帮你找工作?”

  “因为……他人好吧。”

  “切。你知道他什么来头吗?”

  “不知道。”

  “大名人啊!听说在日本留过学,娶了日本老婆,回国之后还去省长家里吃过饭。”

  “是吗,哪个省长啊?”甘小栗不信。

  “别不信啊,你那是什么表情,揍你啊!”

  大家忙里偷闲,哄笑一通。

  突然甲板上传来一阵骚动,应该是看见港口了。甘小栗找个空当溜上甲板,只见岸上不少二三层的西式小楼,细瘦的窗子和六角形的阳台,带着一点他还不认识的南洋风情。

  越是临近目的地,他越是担惊受怕,身体的病痛已经渐渐恢复了,心上的缺口还空着。想着如果找不到这个侨批局,如果从侨批局问不到阿爸的消息,如果侨批局和那尸体都只是一场虚幻……可他不敢同工友表露出哪怕一点缘由来,至多只是比平时稍显沉默。

  正好此时穿着长衫的张靖苏也一个人在甲板上溜达,看到甘小栗便主动走了过来。

  ”张老师,早啊。“甘小栗礼貌地问候到。

  经过几天的航行,张靖苏的面容有些憔悴,一双躲在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深深的陷了下去,头顶乱成鸡窝,时不时还用手把头发拨得更乱。

  “早。”

  “等过了检查,就能上岸透透气了。”

  张靖苏抬眼看了一眼岸上的泉州城,不觉得甘小栗提了个好提议。

  甘小栗注意到这点,便问:“日本人打到这里来了吗?”

  “嗯。不过主要是在南边的惠安崇武一带。”张靖苏回答。

  “张老师,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日本人打不来的吗?”

  张靖苏不说话,正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要如何回答,只听甘小栗又问:

  “您去过日本的吧?”

  “去过。”

  “娶了日本老婆吗?”

  “……并没有。”

  “那日本国比我们这儿好很多吗?”

  这,这就不知道要如何跟这位出身市井的少年人描述了,考虑到对方上过半年中学,于是张靖苏试着化繁为简地说:“也不能一概而论,主要得看你的’好’包括什么方面的内容,而且实际上世界不是只有’好’和’坏’,有时候还有其他许多说不清的中间地带……”

  甘小栗表情空白地瞪着张靖苏,为什么他说的每个字我似乎都能听懂,但是把整个句子连起来我觉得好像什么也没说?最后单手握拳,做了个浮夸的肯定手势总结到“我懂了!”

  “诶,你去哪儿?不听我讲完吗?”

  “我还有事,先告辞啦!”甘小栗举起一只胳膊在耳旁挥了挥,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光亮,然后迅速扭过身。张靖苏注意到了这道光,也注意到他微微颤动的嘴角,还有随着嘴角的牵动而现身的小小梨涡。甘小栗身上穿着一件灰布褂子,外头松松地套着一件条纹坎肩,风吹过,衣裳鼓得像风帆一样。

  张靖苏想叫住他再说点什么,可他像一只小船一样乘着风溜掉了。

  泉州,古有“泉南佛国”、“闽南蓬莱”的美称,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清末以来经济逐渐凋敝,大批百姓被迫或者主动南下渡海谋生,而后又反过来受到南洋侨民的影响,这里形成一种侨乡特有的风貌。如今城里虽是国民政府治下,却也黑帮盛行,不少还渗透着日本人的势力。

  码头附近一带有许多烟馆,家家生意兴隆。甘小栗虽然听过“鸦片害人”,却不曾亲见过烟馆,眼前的场景让他有些好奇,就站在一家的门口往里看。这家深宅大院,雕花的窗棂,精美的宫灯,一切还是古时样式。不时有穿着窄袖旗袍的时髦女子打门口进出,甘小栗不禁联想到美人卧榻、神情迷离的画面,脸上一红,呲溜一下就跑开了。

  他兴步走了一阵,找了间茶水铺子坐下来,仗着自己在船上干活身上终于有了点钱,买了一碗茶和一个柿饼来吃。铺子里没有其他顾客,甘小栗擦了擦汗,向店主人询问说:“老人家,请问您知道’泰隆侨批局’在哪儿吗?”

  店主年纪少说有七十几了,脸上的皱纹层峦叠嶂又峰回路转,不知道是耳朵不好使,还是听不懂官话,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这可难倒甘小栗,虽说他幼时生活在泉州,自从去了宁波,脱离了语言环境,早已不太会说闽南话,听倒尚能听懂一些。于是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那块泰隆侨批局的金属牌,拿给店主看。

  好在老人家居然认得这几个字,告诉他说,从这里往东北二十里,到了惠安再往东南三十里。

  甘小栗静静地看着老人家:“……那是海上。”

  总之最后终于问清楚去侨批局的路线,离茶水铺不过隔了两条街,到这会子甘小栗已经没有了吃茶看风景的心情,一听说自己要找的地方近在咫尺了,那股担惊受怕的劲头愈加来劲。魂不守舍的一路摸过去,只见一栋四层洋楼耸立在台阶之上,楼顶嵌着五彩玻璃的圆形窗户,远比他们宁波鄞县的县政府大楼气派。

  一楼大门上一块横匾,上面写着“泰隆侨批局”。

  进出这里的人各式各样,有的西装笔挺拄一根文明杖,有的穿着打了补丁的长衫,有的和甘小栗一样是粗布短褂打扮,也有结伴来的女学生,呼朋引伴好不热闹。

  甘小栗把金属牌在手里攥了攥,缩着头跟着人群往里走,突然看到侨批局大门外的告示栏上贴着一张告示,鬼迷心窍地走过去细看,发现是张寻人启事,不看还好,看完之后心中犹如擂鼓。

  告示大致说的是某名批脚(相当于邮递员)在递送银信去往宁波时携款失踪,请相关知情者与侨批局联系。

  幸好没有冒然去问,不然可撞上枪口了,甘小栗心想。不管是被当成“携款失踪”的帮手,又或者令批脚“失踪”的始作俑者,自己都没好果子吃,不过……

  倒是可以将计就计。

  甘小栗站在侨批局门口,憋了一把眼泪走进去。不少人看见这样一个清隽的少年,穿得又朴素,哭得又凄切,不禁投来关切的目光。只见他走到人最多的窗口,插到最前排,怯怯地说到:“您好,请问……”

  “什么事?”柜台里的接待员疑惑地问。

  “我怎么还没有收到我爸的钱呢,是我爸不给寄了吗?”

  接待员被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逗笑了:“小兄弟,你爸给你寄钱了是吗?”

  “是啊,上次来信他说他这个月就会寄钱给我。”

  “那上次来信他是通过我们侨批局寄给你的吗?”

  甘小栗回答:“你们不是泰隆侨批局吗?就是你们啊!”

  “好吧,我帮你查一下吧,你爸叫什么,他从什么地方寄钱给你的?”

  “我爸叫甘榕生,他从……我只知道他在南洋,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儿。”

  接待员有点犯难,又问:“那他寄钱的地址是?我是说,你每次都在什么地方收到他的信?”

  “家里啊。”甘小栗故意装傻。

  “……那你家住哪儿?”

  “鄞县,樟树巷子,第六家。”

  “不是!我是说……诶,鄞县是哪儿?”

  甘小栗一副被问得很困扰的样子,涨红着脸回答:“宁波啊!我千里迢迢从宁波来的!”

  接待员从柜台后站了起来,大声说:“你在这儿等一下,不要走开!”

  过了一会儿,接待员找来一位看起来经验更丰富的同事,两人换了个柜台接待甘小栗。

  “你说你从宁波鄞县过来?”新出现这一位开始盘问甘小栗。

  “嗯。”甘小栗天真地望着对方,眼中含泪,让自己的神情显得尤为诚恳。

  “你爸叫什么?”

  “甘榕生。”

  对方沉默了一下,“那他上次给你寄信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上半年,不对,好像是去年。我记得拿到信的时候我阿姆刚死。”甘小栗卖了个惨。

  “谁告诉你有钱汇给你呢?”

  “我爸自己说的啊,他在上封信里跟我说好,大概会在十一月初他跑完一趟船就给我寄钱。”他又编了个故事。“你们这儿有我的钱吗?”

  “我们得查一下,你先过来填个表。”

  “什么表?”他惊慌地说:“我不认字,能不填表吗?”

  柜台后的两个人听了这话,以为他还不知道门外告示上“携款失踪”的事,稍稍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解释说:“不打紧,只是我们这里的程序,我们要帮你查汇款,需要你写个申请表才行。你要是不会写,就在表上按个手印吧。”说着他们拿出一张纸,平摊在面前的柜台上。

  “可是,这上面的这些空空不是要写满吗?”甘小栗指着表格犹犹豫豫。

  “我们会帮你填好。”

  于是两名办事员问了甘小栗关于姓名住址一类的详细信息,开始填起表格,甘小栗趁机将侨批局的办事大厅打量一番:这里跟银行很像,大厅三面是带着围栏的高柜台,柜台里面的办事员们,无一例外全是男人,他们神色平静,装着西服系着领带,面前放着分栏的木质文件格和算盘,文件格里放着汇票和别的什么文件。甘小栗稍稍有些出神,他想起自己没能念完的中学,觉得如果自己中学能够毕业,也许也有这样一份工作。

  “汇款地址是哪里?”一个办事员问。

  甘小栗说:“我不知道,我爸每次地址都不一样。”

  “这……”

  另外一个这时候说:“你就帮他填上’马来亚’吧,’马来亚,槟榔屿’。”

  “我爸是在这里寄出来的吗?”

  “我们查到甘榕生之前的几次汇款地址一直是这个地方,为了方便追查,先按这个地址登记吧。”

  “——我不管从哪里寄出来,你们可一定要帮我找到这笔钱!”

  喊声一高,引来周围人注目,办事员连忙安抚到:“行行行,我们查清楚了最后肯定要把钱给你,小兄弟,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