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离去, 霞光已灭,云罗钱庄一如往常准时打烊,平静的门头下, 是两盏火红的灯笼, 里面的烛火用力地燃烧,给傍晚增添了一丝明亮,也默默迎接着即将到来的年关。
可惜,一切都只是假象。
盘踞云罗钱庄的班若门和离剑山庄弟子,已死伤大半。
后院的炼丹炉尽毁,所有丹药被焚烧殆尽, 业火将鬼医对嗜亲血咒研究的所有成果, 尽数毁灭。而她, 跌落轮椅, 装好的两只假臂也被生生拔掉,断臂处鲜血淋淋。
谭无心坐在空地的一张椅子上, 皎皎月光, 照得她那张脸棱廓分明,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 酷似离剑歌,只是多几分邪恶之气。
她连面具都没戴,带着最后十几名红衣谍士,来血洗云罗钱庄。
阴魑毫无反抗之力,她的轮椅和假臂都有很多层机关,可这些机关伤害不了刀枪不入的红衣谍士,那些人已没有自身意识, 就如一具行走的尸体和武器。
而她的武功,在谭无心跟前更是不堪一击。
腥风血雨弥漫在整个云罗钱庄, 驻守这里的离剑山庄弟子共五人,两名离心功法继承者,功力可布四象阵法的,鬼云和鬼树已惨遭毒手,纵然他们功法再高,武学造诣也不若谭无心,加上红衣业火的围攻,很快就败下阵来。
还有三人,因是同一天被离剑歌带回山庄,便以入门排行命名鬼八、鬼九、鬼十。官如卿是第二十二个进山庄者,只是因为天赋异禀,才能一跃向前。
继承三大功法的就十八人,是离剑歌在百名弟子中精挑细选出来,他们根骨好,适合练功,都是从小被养大,手把手教会的武功。
每个人都没让离剑歌失望,每个人都练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阴魑不在其中,因为她精研医术,而与众不同。
可如今,离剑歌的十八名弟子,只剩下了官如卿、许连心和上官世青。
谭无心脚下是苟延残喘的阴魑,她断肢流着鲜血,身上看得见看不见的伤痕无数。
不知为何,她已完全不能动弹,好像很疼,又好像很麻木,只觉得像深陷冰潭中,没有一丝温暖,冷得她瑟瑟发抖。
夜空飘来几朵乌云,遮住了明月,谭无心双目微闭,再睁眼时,依然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她抬头,扬起嘴角:“今晚的月色,可真应景。”
后院的梧桐树下,五人被锁链刺穿身体,连同脖子悬挂着,鲜血染红了地面,像梧桐开出了血叶,鬼云、鬼树、鬼八、鬼九、鬼十已奄奄一息,谭无心给他们留了一口气,不知离剑歌能不能见到这些心爱的徒儿最后一面呢?
这些人啊,就算临死被威胁,也不愿说一句有辱师尊的话。谭无心说过,只要谁骂离剑歌一句,就可以免受皮肉之苦,可最后换来的是,他们对谭无心的嗤之以鼻。
从来没有人可以让离剑山庄弟子背叛师尊,从来没有人能够让他们对离剑歌心生异心。谭无心嫉妒,嫉妒了离剑歌一辈子,为何她能得所爱,得一切,得尊重,得人心。
她不服,她就要让离剑歌痛苦,她不信死了这么多好徒儿,离剑歌会没感觉。
“师尊一定会杀了你!”阴魑紧咬牙关说道,她的头被谭无心踩着,生死一线,没有半点惧色,唯一遗憾的是,临死前或许见不到阿凤了。
可也是幸运的,班若凤一直亲自去研制机关腿,听说最后一个暗器零件到了铁铺,她便出去拿了。
她一直说要让阴魑变得完整,变成正常的姑娘。阴魑想到这里,眼眶红润,只祈祷班若凤别这么快回来。
谭无心歪头望着阴魑,俯身捏起她下颚,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掰断头骨:“你能活到今天也算奇迹,被我砍了双手双脚还能活着被离剑歌所救,可真是命大。”
阴魑瞪大眼睛,艰难地顶着头,忿忿说道:“我的手脚是你砍的?!”
“你连业火都练不成,要手脚有何用?”
“你!”阴魑撑肘想起来为自己报仇,可谭无心只要脚下稍稍用力,她便会吐血不止,内脏恐怕被打裂了,只要牵一发而痛全身。
阴魑成为弃子的那天,恰好遇见谭无心去视察,见她好几年了一事无成,便让人砍断手脚把她丢了。
她漫不经心的残忍,成了阴魑一辈子的痛苦。
“我留你到最后,是想让离剑歌看着你死,你为她钻研各种丹药,相处甚多,她不会无动于衷的。”
阴魑冷笑:“那你可打错如意算盘了,师尊不会因我的死而难过,更加不会受你威胁。”
“是吗?那你可太不了解她了。”谭无心话音刚落,脸色骤变,一条飞刃带着重影,夹杂着无数看不见的暗器向自己飞来。
谭无心轻咳一声,红衣谍卫上来几个人用身体阻挡,千机绳打在他们身上,没有攻击力,他们被练得刀枪不入,找不到命门便杀不死。
就因为有这堆铜墙铁壁,离剑山庄五名弟子才会受到重创,谭无心在他们周旋红衣谍士时出手,一击即溃。她本就功力深厚,除了离剑歌,没有弟子的武功能够与之抗衡。
班若凤怒火中烧,她听见了砍断阴魑手脚的那句,面对阻挡自己的红衣谍士,她释放功力,注入千机绳,直接射穿那三人身体后,重重一甩,将那些人大卸八块。
“啧啧,不愧是班门主,听说我的大护法也不能与你匹敌,门规禁术你是不想遵守了。”
她眼含厉光,看向被杀的几个门人,再看向被踩在脚底的阴魑,涌动的内力变成杀气。
“阿凤......”阴魑担忧地望着她,“走啊,快走。”她想让班若凤走,这个道姑的身手,除了师尊没人能对付,本来四象阵法可以耗她,可布阵的师兄师姐也死了。
红衣谍士像一堵高墙守着谭无心,她笑着挥挥手,人让开两边,班若凤翻手向上,控制千机绳的同时,双手迅速结印,一道鬼面金光闪现。
“鬼道符。”谭无心松开脚,旋身而起,飞上空中,倒挂推掌下压,以雷霆万钧之速,击向班若凤。
班若凤双腿微开,蓄力接掌,可谭无心功力太深了,她结一次符就会耗损很多内力,对掌时被震得腿脚发软,内脏受伤,嘴角顷刻溢出鲜血。
“阿凤!阿凤!”阴魑开始向前爬,嘴里一直叨叨:“阿凤,快走,你打不过她,快走,快走,快走!!”她甚至吼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鬼道符所向披靡,所到之处有摧拉枯朽之能,一名红衣谍士想拦下,刚触碰到便被鬼道符控制,开始和自己人自相残杀,最后被削去了头颅。
班若凤一手要控制鬼道符,一手与谭无心对掌,已经处于下风。可鬼道符的弊端便是速度慢,在此之前,谭无心奋力一震,踢中班若凤的胸口,她飞出几丈远,倒地受伤。
鬼道符随着她内息紊乱失控,芒光闪烁了几下,便消失了。
“阿凤!”阴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匍匐着身子爬到班若凤身边,她不能死,绝不能死。望着重伤不起的班若凤,阴魑感觉到心脏前所未有的撕扯感,疼得她无以复加。
班若凤捂着胸口,想盘腿调息,可看到阴魑艰难地爬向自己,努力地起身想去搀扶她。
谭无心见状,双指一划,一道锐利的光,如刀剑那般锋利,落在阴魑腿上,撕开两道深深的伤口,血流不止。她吃痛扭曲了一下,却依然努力抓着泥土艰难地前行,口中一直喃喃:“阿凤~阿凤~”
阴魑拖着残缺的双腿,鲜血拖拽了一路,她不疼,她着急,也气愤,气自己没能力保护班若凤,担心得心惊胆战。
她不怕死,可是怕班若凤受难。
“阴魑......你别动了。”班若凤支着身体,吃力地控制一条千机绳,想把阴魑拉到自己身边。
谭无心漠然地望着她们,冷嘲热讽道:“一条臭水沟里爬出来的蛆虫,也配拥有爱?”说罢她以内力之刃隔断了千机绳,阻碍了两人重逢。
她捡起断裂的千机绳,幽冷的嘴角拉长:“好可惜,江湖上,从此再也没有班若门了,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句话,阴魑眼露惊恐,眼见谭无心将千机绳甩向班若凤,要取她性命。
阴魑靠着意志,奇迹般地成功缩骨,变成一团飞扑过去,那千机绳张开着机关,因为受到谭无心的内力控制,变得攻击性大增,这一挡,不仅刺穿了她的身体,整个人被千机绳带着,钉进梧桐树的枝干。
“阿魑!!”班若凤终于把这个昵称唤出来了,平时阴魑总说直呼其名太生疏,也给自己取个小名,她从来没有答应过,可现在唤出口了,是不是来不及了?
阴魑低头望了望惨不忍睹的身体,只觉得意识渐渐模糊,心脏好像支不起呼吸了,她依依不舍地望着班若凤,瞳孔有些散大,谨慎的微弱气息,让她舍不得死去。
她好怕啊,怕下辈子遇不到阿凤呢。
树干挂着五人,树枝上钉着阴魑,谭无心望着眼前这惨象,竟露出欣然微笑,这是她的成就,也是临死前送给离剑歌最后的“礼物”。
班若凤透红的眼眶,落下几滴泪水,她说不出一句话,手紧紧地抓进泥里,突然一声长嘶,身体开始发出金光。
她要跟谭无心同归于尽!她要把身体结成符咒,最后爆裂。
“不要......”阴魑张开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只能用嘴唇发出“不要”的口型,血淋淋的断臂抬了抬,又无力地垂挂下去。
谭无心脸色微变,深感不妙,这是要用天地玄三符自爆吗?听说过班若门的这项毁天灭地的禁术,她当即要出手阻止,忽然一股掌风如热浪席卷而来,她双足点地,身子后仰,轻松避开。
那股掌力也落到了班若凤身上,阻止了她蓄力引爆,但因为忽然终止,而受到强大的反噬,整个人顿时吐血不止。官
如卿一把扶住她,用离心功点穴,封住她紊乱的内息。
但班若凤受伤太重,已无力自救,只是顶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缓缓走向快断气的阴魑。
官如卿这才看到那棵硕大的梧桐树下,几个同门像粗壮的树枝一样垂挂着,阴魑更是被惨无人道地钉在树干,她登时想起了武若清南的死状,想起了那句冰冷的尸体,没有一丝温度。
好似有一股冷风从头顶灌入脚底,官如卿望着树上挂着的几人,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树下,不知何时双眼就模糊了。
“师妹......”
“师姐......”
一声声奄奄一息的轻唤,官如卿的心紧紧揪在一起,缠绕在他们脖子的锁链,好似刺穿了她的身体,让体内血液开始沸腾,涌动的内息四处乱窜。
官如卿感觉四肢像被人架在火上炙烤,全身蔓延着大火,似是要把皮肤烧开一般。趁着还有理智,她衣袖一挥,芒光闪过,树上的几人相继掉下,她身影如闪电般挪动,一个一个地接住,慢慢地放在地上。
可刚脱离锁链,他们几乎都咽气了,官如卿蹲在鬼云身边,抓了抓她的手:“鬼云师姐?”可她再也回应不了。
她又走到鬼树身边,轻唤:“师弟?”他是先死之人,身子已经凉了,周身的血都开始凝固,与武若清南的死状十分相似。
官如卿愣愣地站起,看向另外三人,静静地躺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们浑身是伤,所幸的是保留了全尸。她蹲下,擦了擦鬼八脸上的血,她记得这位师姐爱干净,不能容忍自己脏兮兮地走。
再看阴魑,被班若凤拔下千机绳后,头已经歪倒在她怀里,生死不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正要往黄泉路出发。
班若凤的嘴角亦是不断地溢出鲜血,可还是紧紧地抱着阴魑不放,她们的世界已经被现实的残忍隔绝,此时的场景就像一场哀默地生死告别。
来迟了,她还是来迟了,官如卿眼露绝望,眸间透出的痛苦,让整个看起来支离破碎。
“你都能这么伤心,想来离剑歌也会难过。”谭无心背手在后,好似很得意,死人对她来说,司空见惯,她心里只有恨,对别人的伤心无法共情,只要离剑歌痛苦,自己便开心。
这次她求死而来,就是要鱼死网破,等这一天很久了,终于可以大杀四方。
“呵呵呵呵呵......”官如卿发出低吟可怖的笑声,那笑中藏着几许苍凉,夹杂着悲怆的愤怒,声音由低到高,她缩了缩身子,头微微倾斜,再抬头脸上已被纤细的红丝布满,红色的经络从脖颈长到脸颊,最后窜入瞳孔内。
地狱天罗!谭无心刚意识过来,官如卿便是一记扫掌,她险些中招。地狱天罗厉害在,所有内力会化为无形的刀刃,拥有着无敌的杀伤力,可横扫千军,甚至覆灭一个军队。
“我,要,杀了你!!”官如卿一阵震怒,整个后院顿时如龙卷风袭来,树木被吹得沙沙作响,就连屋顶、连廊、园中里的盆土都被拔起,风大得足以迷离人的双眼。
她十指微屈,只要用力挥臂,身后就会冒出无数道红色锋芒,可伸长可缩短,如箭如鞭,招式很快,且招中有招,招后藏招,层层交叠,难以躲避。
谭无心只能用轻功暂避,或者以内力阻挡,她知道官如卿地狱天罗用不了多久,这种反噬力强的高深功法,只能与其耗着。
她发出去的掌,内力再强都会被地狱天罗化解,并且伤不到官如卿半分。
只是没想到,明知道再使用一次地狱天罗的后果,官如卿竟还是毫不犹豫,甘愿被愤怒和恨意支配,使出这可能让她丧失理智,甚至致命的招式。
红衣谍士试图上前阻止,但都被官如卿碎尸万段,谁靠近她都得死。她赤目中,布满交错的血丝,理智渐渐被淹没,只知道追着谭无心杀,意念支配着身体而动,她一定要杀掉眼前人。
“轰隆隆!”整个后院被搅得天翻地覆,谭无心狡猾至极,只用轻功躲避,借助假山、走廊、树木那些遮挡物,既不废内力,也能够消耗官如卿的时间。
果不其然,官如卿的招式渐渐弱下,速度也不若之前那般快,她似乎意识到这点,迅速地冲向谭无心,开始步步紧逼,可再想用全部功力出招时,却开始七窍流血,双眼、口鼻、耳朵开始蔓延出鲜血,身子也开始有些僵硬,全身的痛折磨,致使她开始胡乱出招。
谭无心冷眼一扬,揪准时机想去封锁官如卿的行动,正要出手,感觉到一阵杀气涌来,她忙撤掌,躲过了密集的冰凌袭击。
只见离剑歌身影从天而降,双指并拢往官如卿身上一点,她便停了下来,随即她翻手为掌,落在官如卿后背,注入玄宗心法,再用离心功的经脉转移,试图去化解压制她体内的邪气。
“离剑歌,你终于来了。”谭无心瞪着她,嘴角说话时都在颤抖,不知是在兴奋,还是恨意所致。
离剑歌面无表情,单手稳住官如卿的入魔之气,眼神瞟向一旁。梧桐树下的几具尸体,倒映在她那双紫色的瞳内,那幽深锐利的瞳孔,顿时黯淡下来。
她亲手教大的孩子们,都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