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无心手中把玩着蛊笛, 表情平淡,那个只有半截手指长的小玩意,是为族母蛊特制, 可用声音控制官如卿体内的蛊虫。
嗜亲血咒只有族母蛊才能种下, 所谓族母蛊,正如其名,族类可产卵之蛊,可无限繁衍,通过至亲之血,将二人命脉相连。
官如卿被离心丹折磨过, 也体会过赤练蛊的噬心之痛, 只是没想到体内还有更深的蛊血, 当年姬无珏给她喝的去蛊酒, 吐出的恐怕只是刚破卵的小蛊虫。
“司徒家传到你这儿,正是端字辈, 你处决的那几个战俘里有个是你舅父。”谭无心说着收起了蛊笛。
“舅父?嘁~”她嗤之以鼻, 虽然觉得自己在靠近真相,可听到司徒端慕这个名字, 除了想起噩梦,没什么印象,更别提什么舅父。
谁死,她都无动于衷。
她艰难地站起,发现洞内有一处凌空清泉在流,凹槽大小,通向崖壁, 四处观察后,她走过去伸手淌了淌泉, 透过那洞眼,官如卿看见了不远处的皇宫。
“这里是赤峰山。”她平静下来后,恢复平日的睿智和聪慧,但眸间始终含着杀气和恨意。
如果说姬无珏是刽子手,慕容海宁是指挥者,那这个谭无心就是操控者,一切的一切她都难逃其咎。
“是。“
“嗜亲血咒是你种的?”
“你又不是我女儿,我如何种?”谭无心笑着坐下,倒酒抿了两口,随即点了点酒壶:“你不是爱喝酒吗?”
官如卿刚受痛过,确实需要酒的刺激,她上前拿起酒壶,往口中猛灌。
烈酒入喉,让身子有了几分暖意,官如卿想弄明白她的意图,挑眉问道:“你想说我是司徒家的人,司徒常青是我母亲?”
“我可没提司徒常青这个人。”
“我会杀了你们。”
“们?替离剑歌吗?”谭无心无谓地抬眸,冷视中没有一丝情感,火光闪耀时,才能看见她眼中的波澜。
官如卿冷笑,倒也没想过逃走,她更想知道谭无心把自己掳来目的是什么。
“我迟早会死,但你现在杀不了我。”
“那你抓我来,是想告诉我,当年谭家村的事,是你一手谋划的?”
谭无心笑而不语,阴阴沉目,透着一丝邪恶,却又瞬时转变了表情,缓缓道:“司徒家是宸国皇族旁支,林氏是司徒氏的守士,世世代代保护你们族,所以谭家村窝藏林氏,被灭村也不奇怪。”她说起来云淡风轻,仿佛这一切都与之无关。
原来被谭家村收养真的不是意外。
“无心不是你的真名。”官如卿从未在谭家村听过这个名字,那个村子多数姓谭,男多女少,若是有此号人,她不可能毫无印象。
谭无心嘴角拉长:“无心是我的法号,无心之人,无情可言,你不必知道我是村子的谁。”
“我在村子受冷眼欺凌也是你安排的?”
“没错。”
“我被鬼三金看中带走,也是你。”官如卿越说越说生气,自己的人生就像牵线木偶,被人拿着线,操纵着,旁观着。
“正确。”
“慕容海宁建议王爷将我送到苍云峰,也都是你的主意。”她冷静地问,不带一丝疑问,很多事情因为谭无心的出现,官如卿已经能前后都串联起来。
谭无心抬眼,瞳底幽深似海,却是浑浊苍凉,她最像离剑歌的地方就是眼睛和鼻子,上半边脸若遮住,与年轻时的离玉华没有两样。
只不过离剑歌现在一头白发,紫瞳明目,可以明显区分出,二人声音也不同。
“送你去苍云峰,是你母亲的主意,毕竟在她的世界里,离玉华......也就是离剑歌,比你这个女儿重要。”谭无心轻笑:“很讽刺吧,她的软肋是离剑歌,不是你这个女儿。”
官如卿淡定地听着这一切,仿佛与自己无关,她没什么反应,也不会受人所制,只是这个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对什么母亲和血亲,漠不关心,从未体验过的人和事,没有情感可言,况且谁又能知道谭无心说的是真是假。
“你的软肋是郡主。”官如卿一针见血,谭无心表情顿了顿,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我请你来,是想与你合作。”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合作?”
终于要说真实目的了吗?官如卿冷目相视,似笑非笑道:“你有资格跟我谈合作?哪来的自信我会与你合作。”
“我可以帮你解嗜亲血咒。”
果然是这个极大的诱惑力,让官如卿心念动了动,但转而平静下来,话谁都会说,能不能做到,无法求证。
她沉默不言,谭无心又说:“以你的性格,绝不会受任何威胁和牵制,当初想尽办法摆脱离心丹的控制,不惜背叛离剑歌,现在亦如此,你这个人......”她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官如卿身边,横看竖看打量一番:“真是复杂又简单,从你杀永林三鬼开始,我就知道你其实很重情义,重情义的人,会输得很惨的。”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官如卿杀意再次涌动,死去的这些人,她没有一刻忘记过,为同门,为弄墨,也为自己坎坷的过去,再次想手刃谭无心。
“别动怒,该我的死的时候,会死的,但一定不是现在。你的地狱天罗再使用一次,便会成为蛊笛可控的傀儡,你想这样?”
官如卿表情一怔,被威胁后,瞳色骤然加深,熊熊怒火在心中燃烧,好似下一刻就要动手,但她却悠然大笑起来,情绪不稳,随时切换。
“那你想要什么,说说看。”
“我要......郡主做女帝。”
官如卿眉目一沉,望着她若有所思起来,果然还牵扯到郡主了,莫非......她没有问出口,眯眼笑道:“你以为推翻男帝传位有这般容易?”
“你们已经快成功了不是吗?魏清璃后继无人,魏氏只有清遥有能力,又是正统血脉,将来必定会是皇位候选人,可我没时间等了,你的师尊可不会放过我。”她好像随时在等死。
“呵!还没天黑,你就开始做梦了。”官如卿冷嘲热讽道:“你以为郡主手里的那点兵,能够撼动了阿璃的江山?”
“她只是无心争位而已,南阳的兵很快就会落入她手里,但还是需要你,魏清璃会为了你,放弃江山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这么大魔力。”官如卿双手抱胸,只觉得这一切可笑至极,天下苍生跟前,阿璃又怎会分不清事态大小,情爱和江山比起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谭无心却不以为然:“你轻视自己了。”
“哦?”
“得知你被抓走,魏清璃杀了那几个战俘,随后便在全国大肆搜捕宸国余党,包藏者格杀勿论,连四大边境也没有放过,若是在边境发现宸国旧部,便会出兵讨伐,褫夺国号,这场杀伐一直会持续,直到你回去。”
官如卿听后,心微微一颤,她能想象到魏清璃有多着急,毕竟没有与之商量,但事发突然,只好如此。她也没料到,自己临时起意,会引起轩然大波。
“公主在玄门发了雷霆震怒,革职查办了一批人,杀了一批人后便吐血晕倒了。”
“你说什么?!”官如卿难以置信,表情瞬间沉下,是旧疾复发了吗?
“放心,她没什么事,清遥在照顾她,我只是想说你很重要,对魏清璃。”谭无心笑意不减:“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宸国多数余孽在你母亲的带领下,藏在了北国,魏清璃又安排了无数双眼睛盯着北国,若是借此事攻打边境,北国这个国号便没有了。”
“北国如何,与我有何关系?”
“是嘛,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也可以回北国求证,你母亲已经匆匆赶回去处理内乱了。她一定知道了我找你的事,因为你被蛊笛折磨的同时,她也会痛苦万分。”
“你闭嘴!”官如卿忽然翻手一掌,落在谭无心身边的石头上,瞬间炸裂,碎片飞到脸上,划破了一道细细的伤口。
她却依然泰然自若地站着,纹丝不动,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官如卿所有的死穴几乎被她拿捏了,无力挣扎的感觉太难受了,但此刻,她只想回去看魏清璃。
可转念一想,这一走便要与所有真相擦肩而过,无论真假,总要得到点东西。
她冷静下来,望着谭无心,冷冷一笑:“你恨师尊抢走你的一切,所以想伤害她身边所有人,可你不会对郡主下杀手的,两个天司,两人轮流出现,她伤郡主和王爷,你伤我,两人面和心不和,各怀私心。”
“是啊,谁让我们软肋不同呢,所以你们机会来了。”被猜中一切,谭无心竟也不意外,她从来没小看过官如卿。
“就算你告知了我一切,我也未必会跟你合作。”
谭无心就像爱笑的离玉华,可她的敛笑,就像地狱中的烈火,充满邪恶,她耸耸肩:“无所谓,我说的都是事实,而且你一定会去求证,等你求证之后,你的心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我在谭家村看着你长大,你在苍云峰和帝京的一言一行,我都知道。”
原来幕后这双眼睛就是她,官如卿拼命压制自己,才能忍着不动手,否则定是要两败俱伤的。事关大局,她不能冲动,况且这什么该死的嗜亲血咒,到底是个什么,还没完全弄清楚。
“你若想听,这个故事很长,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
官如卿走到火炉边,拿起另一壶酒,闷声喝了两口,默许了谭无心的话。
这些话谭无心憋了好多年,没想到最后会讲给一个要杀自己的人听。
“这要从离家军远征开始说起......”
连日阴雨,笼罩着帝京,每日的搜查和全国清剿,搞得人心惶惶,边境也不太平,北国拒不听劝,不配合贺国抓捕宸国党羽。
国舅爷胡叁和大国巫再次立场相对,胡叁觉得该顺从大国意愿,避免战争。大国巫则觉得贺国不该干涉北国之事,身在北国便都是北国子民,不愿制造恐慌。
几次冲突下来,双方小战过几次,北国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中,年关的喜庆烟消云散,人人自危,都怕被内战祸及。
奉先殿
魏清璃次日就醒了,没能等到官如卿的消息,她又杀了一批人,每天上报的各地名单,几乎都是斩立决,甚至对一些人进行了株连,多数家人因此被发配,永夺科举之权。
所抓所杀的这些余党,都是宸国曾经的兵将,曾经垂死挣扎闹过要复国,后来眼见无望便四处逃窜了。贺国对这些党羽一直都是赶尽杀绝,直到杜庭曦当了皇后,才稍稍放宽了些。
她不想制造太大杀戮,魏延仁听她所劝,想建立个包容的国家制度,现在事牵前朝,又开始大肆围剿。
“一群没用的东西!”魏清璃愤怒地将折子摔到地上,已经五天了,还是没有官如卿任何消息,城里城外搜遍了,甚至每座山都翻过,依然杳无音信。
官如卿和道姑像人间蒸发了一般,魏清璃很害怕,怕官如卿出事,怕就此一别,再也无法相见。
“咳咳咳!”一阵猛咳之后,她双眼充血,面容憔悴,醒来后就没再睡过。因为风寒感染咳疾,总是一阵冷一阵热,时而要裹着被褥,时而热得出汗。
阑珊默默地捡起折子,重新整理好桌案,端药走上前,说道:“贵妃回来若看您如此,臣妾当真不知如何交待,举国上下还有很多事等着您,皇上,把药喝了吧。”
魏清璃深深闭眼,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之后又坐回桌旁,翻开太后生辰的奏本看了看,伴随着还有一封密信,有帮老臣将在那天联名上奏太后,为公主立府,收公主之权。
上次启奏此事的官员已经下马,他们还是不死心。说到底,那帮老头子,不愿意被女人统治,杜庭曦不露锋芒,默默掌权,但也没有对皇位想取而代之,但公主之野心,昭然若揭。
所以,有些人急了,想群起而攻,逼迫太后动手。
这是正中下怀,杜庭曦举办生辰的意义,就是要让魏清璃趁机把这帮反对者一网打尽,一次解决。
“太后生辰之事,安排妥当没有?”
“我已与玲珑妹妹相商过,按照太后和您的意思,一切准备就绪。”
“嗯。”魏清璃叹口气,倚靠着背垫,仰头发呆,她目光涣散,整个人失魂落魄,这几日忙于政务,一刻没停止过想官如卿,她不敢让自己歇息,也不敢上榻睡觉。
只要一闭眼就是官如卿出事的噩梦,对方是杀人如麻的高手,她还深受嗜亲血咒的折磨。而且,血亲......这件事梗在她心底深处,总是时不时来戳一下。
“明晚就是太后寿诞,您今晚一定要睡,不能再熬了。”阑珊忧心地劝说,明晚势必是一场硬仗,不出意外,太后的生辰便是一场血宴。
魏清璃眯着眼睛,毫无精神,心中的牵挂和担心,化为了杀气,布满眼底,她就像一头刚刚觉醒的野兽,收着利爪多年,苏醒后,那些跃跃欲试者,都将成为爪下亡魂。
她发起怒来,连阑珊都怕,平日看似平和,实则冷漠。勃然大怒时,杀起人来从不手软,事牵官如卿,魏清璃的杀伐之心更重了。
龙颜正大怒,明日的太后生辰,那些人必定是自撞刀尖,无异于寻死。
“好,朕去睡。”魏清璃知道明天的重要,她往内殿走去,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又变得虚弱起来。
失去官如卿,她可以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也可以如期登基,也能做好一个皇帝。可至此,她的心就永远缺失了一角,永远失去了心底的温柔,也丢失了唯一的真实。
她坐在龙塌,轻抚被褥出神,满心满眼都是官如卿在身边的日子。
“皇上?”
魏清璃回神,褪去外衫,阑珊伺候左右,扶着她躺下:“臣妾点了安神香,您就安心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嗯,对了,还有一件事,北国那边怎样?”
“北国拒绝配合,按照太后懿旨,当要发兵讨伐,但秦将军还是给胡国舅发了书函的,没有得到回应,现在北境正上奏,要不要出兵。”
“北国二十万雪行军哪有这般容易对付,若要出兵定要准备充足,先让军司局准备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国这一仗确实要打,先让朕解决完那帮冥顽不灵的老家伙再说。”
“是。”
说完这些,魏清璃眼皮越来越重,不知是不是安神香的原因,她整个人开始昏昏沉沉,意识朦胧,很快便闭上了眼睛。
总算睡了,阑珊熄灭内殿灯火,为她掖好被褥,便匆匆往殿外走去。
此时杜玲珑正在静静等候,太后担心女儿,要求今天必须看着她睡觉才行,杜玲珑只好带来安神迷香给阑珊使用,总算等到人出来了。
“玲珑妹妹,皇上睡了,你可以向太后复命了。”
“终于睡下了。”杜玲珑深深呼出一口气,笑着对阑珊说:“意妃姐姐看着气色也不好,陪熬了几天,也去休息吧。”
“谢谢妹妹关心,我这就去小憩片刻。”
“那......”杜玲珑行了个妃礼,摆手半蹲:“姐姐,明天见。”
阑珊点头,同以回礼,莞尔一笑:“妹妹慢走。”
暗夜如水,屋檐残留的雨,滴答而下,寝殿内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红烛,微光盈盈,有个身影缓缓推门而入。
虽然安神迷香可以促睡,可魏清璃因为忧思过重,时而半梦半醒,不知在梦中还是现实。此时,她正辗转反侧,头痛欲裂,又感觉到床边好似有人。
她紧紧裹着被褥,又开始畏寒,她干咳了几声,蜷缩着身子。
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了她,魏清璃感觉那个熟悉的气息,转过身来,正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官官,你回来了?”她揉了揉自己眼睛,惊喜不已,难以置信。
“怎么这么不乖,我一走就生病。”官如卿抚摸怀里人儿的脸,眼底流露出心疼。
明明人就在眼前,魏清璃却觉得很远,听到这话,不由得鼻子一酸,她伸手抚摸官如卿身体各处,很真实,应该不是梦吧?
“你去哪了?”
“我不是一直都在吗?傻瓜。”官如卿说罢低眉深深吻住了她,魏清璃唇口微开,迎接这似梦非梦的热情。
思念如潮水,在黑夜中汹涌,魏清璃感觉自己正在做一场羞耻荡漾的美梦,可她又清清楚楚地听见官如卿在耳边说话。
“你要讨伐北国吗?”
“嗯,嗯......唔.......”她身子紧绷着,抓着官如卿手臂,无法作出理智的回应。
“可以不打北国吗,璃儿。”
“嗯......”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在答应还是喘息,官如卿每字每句都很清晰,又真实又很虚幻。
魏清璃沉沦在妩媚的黑夜,享受着无尽的温柔,她抓官如卿后背时,摸到了纹绣那边的疤痕,心被触痛了,随后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失控地叫了一声“官官”,眼角落下了一滴热泪。
“答应我的事,要做到。”官如卿为她舔去泪水,又在额间轻轻落下一吻,魏清璃抬起头,只觉得她的样子开始模糊,她抬手想去触摸,用尽全力想睁眼,最后还是沉重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