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至相府的路上, 魏清璃一直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回想过往的一幕幕,又想到失败的北国之策, 心中总是意难平, 反反复复,千头万绪,萦绕心头,拧成一个死结。
或许离剑歌有着不能言说的秘密,官官作为她最信任的弟子,只是不愿师尊之事被人所知?这是对师门忠诚的坚守, 也是对恩师的尊重吧。
亦或者北国这场计谋, 确实与官官无关?就因为自己刚与她说过, 她反应异常, 便先入为主了?
一日三省是魏清璃的习惯,她总喜欢将事情前后重新捋一遍。
这两个问题, 即便她开口问, 官如卿也不会回答。魏清璃心中苦闷,拌嘴了几句, 只会让自己更难过,丝毫没有舒缓心情,反而牵挂更深。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惴惴不安的心情很久很久了。
“公主,相府到了。”修远在外禀报,魏清璃缓缓睁眼,他又说:“贵妃已在相府门口等候。”
“如此之快。”魏清璃惊叹官如卿的卓绝轻功, 又抑制不住心中窃喜,倘若可以, 她片刻都不想与之分离。
她速速下马车,落地便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官如卿一身翩然红衣,高挑的身姿,挺立雪地,额间形如腾枝的花钿,缠绕成蕊,宛如一朵细小的彼岸花,与她后背那朵神形相似。
说起来怪诞无比,后背两朵花,一朵纹绣一朵因为地狱天罗而生,这花钿也是诡异万分,从官如卿走火入魔后,额钿就从未消失过。
短短这一路,魏清璃心情起起伏伏,想了很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而已,她便思念大过负气。
望着魏清璃抵达,官如卿嘴角勾起一抹狐媚笑意,眼中漾起涟漪:“公主有礼了,本宫等你很久了。”
“官官......”魏清璃不想生分来生分去的,她妥协了,官如卿还承受着嗜亲血咒的折磨,自己怎么再忍心计较。
她有事隐瞒也好,心生别想也罢,魏清璃都舍不得再与之置气。
但碍于今日到访的是相府,又是第一次以公主身份见左相,她的姿态不能低。
“不吵了,好不好?”她沉音说道:“有何事我们一同面对,有敌人我们一同对付,我根本不在乎天司怎样,天司是谁,我只在意能不能解开你的嗜亲血咒。”
魏清璃这几日没见官如卿发作过,但一定是她故意避开自己或是独自承受着极大痛楚。
官如卿笑容不减,表情不变,淡淡地说:“嗜亲血咒之事不用你管,我自有打算。”
“你有何打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官如卿漫不经心地回答,好像说了好像又没说。
这无疑是在捶打魏清璃的心头,她本就担心官如卿会作出极端行为,现在忧心加重,彻底陷入被动。
她表情渐冷,一言不发,只觉得多说无益,也不便说更亲密的话。
此时,相府大门敞开,左相带领家眷府兵迎驾。
“老臣叩见贵妃娘娘,公主殿下。”左相虽已近不惑之年,但青丝只见半白,不穿朝服时,很是平易近人。
官如卿没有吭声,虽先贵妃后公主是礼数,但如今帝京一切都以公主为尊,仅次于太后。
“左相快请起。”魏清璃调整好状态,素手微抬:“璃儿回京当早些来拜访,您老人家可还好?”
“老臣甚好,谢公主关心。”左相抬眼,正视魏清璃,只觉得那眼底的深沉似曾相识,公主遇刺,死而复生,离京多年,却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历经三朝,在文官中颇有威望,门下学生无数,阅人有道。重见公主,他竟然看到了野心,而且丝毫不藏其锋芒,与先前所见到韬光养晦的皇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贵妃有请,公主有请。”左相不敢怠慢,贵妃手刃天字书院院士,在风月楼诛杀叛贼之事,至今还在谣传,官家刚出事,她便随着公主进出重臣之府,足见这个女人手段之厉。
幸好女儿当初没有过分得罪她,否则在后宫跋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左相现在想来都后怕。
魏清璃白羽落地衫,仙逸飘飘,气质卓绝,与官如卿红衣完美相衬,两个绝色美艳的女子,被众人敬仰。
相府所有人都跪地相应,她们从宏伟的正门跨过,行至一条长廊,可穿梭至主厅。
练武之人天生敏锐,行走时官如卿忽然感到一双窥视的目光,她当即甩头望去,见到园林亭中站着个淡色清影,正目光灼灼地凝望她们。
“向妃?”官如卿停下脚步,口中的喃喃声传入魏清璃耳朵,她驻足寻望,果然是已经隆起肚子的向嫣然。
左相忙说:“公主,那是小女向梦然,不是嫣然。”闹出这等丑事,他只能将向嫣然送走,不能被世人所知,对外都说向贵妃染病回乡,在府中的是左相小女儿向梦然,都知道她是谁,可谁又敢戳穿真相呢?何况她闭门不出。
魏清璃和官如卿相视一看,心领神会,孩子父亲已经被处决,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向家唯一的骨血,自然舍不得堕胎。
“怎么不看好二小姐,还不快扶二小姐回屋休息。”左相厉声训斥下人,向嫣然原本的确在乡下老宅养身体,但自从听说皇上病重,坚持要回京,左相没办法,接回来后一只关在家里,不得外出。
听说公主到访,她很想得知皇上近况,便趁人不备偷偷跑了出来。
下人刚要过去,被魏清璃拦住:“别动。”她平静的语气,透着沉重的压迫感,明明是轻声细语,却令人不敢逼视。
府中下人何时见过高高在上的公主,顿时吓得不敢乱动。
魏清璃向园中凉亭走去,官如卿跟随其后,担心女儿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语言,左相也忙跟过去。
向嫣然浮华已褪,往昔的嚣张跋扈,荡然无存,现今素面朝天,气血亏损,面色苍白无色,整个人看起来没有精神。
望着步步靠近的魏清璃,她顿时湿了眼眶,公主跟心里朝思暮想的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像穿了女装的皇上,又觉得皇上更像换了男装的公主,恍惚间,她有些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她忘记行礼,不知作何称呼,只是傻傻站在原地,眼泪打转。
“还不给公主贵妃行礼。”左相拼命暗示,今日的公主和贵妃,已不同往日,不可怠慢。
向嫣然这才回神,挺着肚子正要吃力地下跪,魏清璃箭步上前,扶住了她:“你身子不便,不必多礼。”
虽然声音不同,可她温柔的气息,跟心中的皇上很像。向嫣然的手被魏清璃搀扶着,那真实熟悉的触感,把她突然拉回从前,怎么会完全一样的感觉呢?
向嫣然猛然抬头望着魏清璃,魏清璃也深深地凝视她,一切都藏在眼中,藏在不能言说的真相中。
见这二人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官如卿转身退后两步,面露不悦,被左相洞察,他刚想说点什么,向嫣然开口了:“请公主代小女向皇上问好。”她似乎知道了什么,却也不点破。
“好,你也保重身子。”魏清璃感觉到她的变化,心中感慨万千。
向嫣然鼻子一酸,强忍泪水:“小女只是残花败柳,不值得公主关心。”她抿嘴自嘲:“只可惜孩子不能随心中之人而姓。”
“然儿,不要乱说话,回房间去。”左相忙打断她,再胡言乱语,怕是真的要说出大逆不道之言了。
“你想让孩子姓什么?”魏清璃的眼中竟有怜惜,整座后宫,最无辜的女子当属向嫣然,明明出自名门,娇生惯养,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她心有愧疚。
官如卿充满杀意的眼神,迸射而出,微起的内力,化为丝丝寒风,悄然而起。
左相夹在中间,不能任其事态发展,只好大发雷霆,命令道:“然儿,莫要耽误公主,现在就回房!”说罢就上前牵拉向嫣然。
魏清璃眉头紧蹙,却也没有阻止,向嫣然被拉扯着往回走,满怀希望地看向她:“我想让孩子姓魏,做他的孩子。”
“放肆,怎可说此大逆不道之言?!”左相扬手,却没忍落下,他从不舍得呵斥女儿,但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不得已开始责骂:“你醒醒吧,然儿,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为了整个向家,不要再沉迷在过去了。”
三朝元老,赫赫有名的权臣,此时也不过是位无可奈何的老父亲而已。
并非所有魏氏都是皇室,但要想用魏姓为孩子取名,必须上报官府,再奏报朝廷批阅。
“公主......”向嫣然呜咽的声音,令人痛心,魏清璃提声说道:“本公主答应你,孩子出生后,赐魏姓。”
左相愕然不已,连官如卿都变了脸色,向嫣然的泪水夺眶而出,感激涕零地跪下,即使身子不便,她也颔首谢恩:“谢公主恩典,谢公主恩典。”她很清楚,魏清璃的话就是圣旨。
“老臣谢公主恩典。”左相见女儿如愿以偿,老泪纵横。
“左相,二小姐快快免礼。”魏清璃嘴角微扬,只有官如卿面如土灰,她冷笑,转念之后,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真是无招胜有招,到底该说魏清璃心如薄冰,还是说她重情重义。
或许她真的是同情向嫣然,可这看似关心的莫大恩典,难道不是收买左相最好的手段么?左相盛名在外,油盐不进,当初就是用向嫣然这件事试图收服他,但如今形势发生改变,用公主身份再来拜访,必须要一举攻到他心底弱处。
这个弱处便是向嫣然,本就有个把柄握在他人手中,一直诚惶诚恐,如今又赐皇姓,将来这孩子倘若入仕,必定也是前途无量,如此一来,向家满门都会对魏清璃感恩戴德。
她关心向嫣然是真,想恩泽左相趁机收拢也是真。
官如卿看透本质后,凝视魏清璃,只觉得她的心智和手段,丝毫不输杜庭曦。
“公主,贵妃,小女告退。”向嫣然为孩子得此封赏后,拭去泪水,恢复理智,心满意足地退去,进门前她又依依不舍地看了魏清璃一眼。
左相重新引二人入厅,官如卿跟在其后,偷偷抚上魏清璃的腰,狠狠一掐。
猝不及防的袭击,让魏清璃不慎“啊”了一声,左相受惊转头:“公主怎么了?”
所有人都惊慌地望着魏清璃,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官如卿昂昂首:“公主无碍,大家莫要忧心,可能今日来相府开心过头,是吧,公主?”
大家面面相觑,皆没明白其中之意,只见魏清璃面红如霞,在那身白羽如仙的长衫衬托下,越显娇媚。
她轻瞪官如卿,又不得已保持好公主风姿,只好作罢。
“贵妃为尊,您在前,我在后。”魏清璃怕她又有小动作,让她在前行走。
官如卿抿嘴轻笑,见她这样,瞬间解气,她悠然地踏步上前,说道:“谢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