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天阶凉, 念华阁烛火点亮,三步一岗,十步一巡, 掌灯宫女于廊下而立, 整座阁楼明亮如阳,这里曾是杜庭曦批阅奏折,处理政务之地,她退居深宫后,念华阁便关了。
念华阁建于净心苑之后,两座楼相扶相依, 亦是可以互通。如今念华阁重启, 表明了她重掌政权的决心, 这里布置的内外岗哨巡卫近两千, 任何异动都会被察觉,难以接近。
魏清璃批完的折子都送到此, 里面有她对国事的处置方式, 更有当前朝局以及各方势力分布,精确到每个家族的人名, 包括兵力所署,文武科举监考司的设立等强有力的举措。
杜庭曦曾想把一切交给魏清璃做主,自己不问朝事,但如今看来,还得靠亲自震慑那些老臣,必须出面帮她立威,否则天下人都以为公主拿着太后号令, 为非作歹,长此下去会失民心。
立威更要拢心, 杜庭曦想早日退下,必须先逼自己大展拳脚。尽管她不喜欢玩弄权术,也不好算计人心,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和能力,注定此生不凡。
这次破例举办寿诞,不是为了庆祝,而是为了向世人表明自己的决心,公主得权谁也阻止不了,他日皇帝驾崩,她也是唯一继承人,任何有异心者,都会论罪处置,哪怕是自己母族。
杜庭曦喜静,无论外面守卫多森严,巡卫多密集,楼内定是要静谧无声的。她托腮望着其中一个折子,陷入沉思,
扩大版图,吃掉四大边境,是贺朝开国就想做的事,之所以没有发兵北国、南境、西原、东洲,是因为王朝更迭,财力、兵力、军粮都吃紧,国库急需填充,新朝需休养生息,百姓连年战火,已是苦不堪言。
若是第一位女帝登基就完成边境的收复,必定名垂千史,只是魏清璃若想在位完成这件事,三年五载内是无法传位魏清遥的,这样一来,她和官如卿便难以相守。
“哎.....”她叹息,不知在国与爱之间,魏清璃是否会犹豫。
最强的北国现在动乱,收其国号,挫其锐气,确实是大好时机,只不过女君身份至今是个谜,还不知是何人,万一是个有能者,极有可能再次对边境十二城构成威胁,毕竟收回十二城是北国的百年愿望,后世必定会想完成先祖遗愿。
此事只能先静观其变,杜庭曦合上奏折,闭上酸涩的双眼,揉了揉眉心,听见门外有动静,便问:“世青,是你吗?”
微光中,有个身影在闪动,上官世青端来银耳羹,说道:“是奴婢,太后您累了,喝点汤羹吧。”
“放着吧。”杜庭曦仰靠着,准备小憩片刻,却见上官世青放好汤盅后,还跪着,眼神闪躲不定,在瞟天阁楼梯。
杜庭曦循望而去,见到有个人正从顶楼下来,那半身紫袍,缓缓拂动,她表情怔住,不自觉地坐直,探头凝视,那期待的芒光,终于倒映出了朝思暮想的人。
“徒儿拜见师尊。”上官世青叩头后,默默地退出,并遣走了所有掌灯宫女,自己独守楼廊,不让人打扰。
念华阁因思念离玉华而得名,是凤鸣宫最高的阁楼,这里恰能眺望帝京,隐隐可见倾和府。上官世青双手相握,身姿挺拔,标准的待命礼仪,回到凤鸣宫后,她一边养伤一边伺候杜庭曦,还如从前那般沉默寡言。
只是从此,心再也回不到曾经,她瞟向那个不太清晰的远处,心如暗夜,黯然空寂。
“杜太后回归朝堂,连这念华阁都重启了,看来大势将成。”
离剑歌微冷的声音传来,上官世青不敢旁听窥探,走到廊角,静静伫立。
杜庭曦站起,走到茶桌旁,抑制心中的欣喜,平静地说:“重重守卫,你怎么进来的。”
“千军万马都阻我不得,何况你这两千护卫,该派些真正的高手才是,我能进得来,别人也会。”
“你不是派了高手给我吗,有世青在。”杜庭曦淡定地倒了杯茶给她,向离剑歌作了个请坐的手势。
离剑歌眉间蹙了蹙,总觉得两人之间生分了,她端起茶盏,抿了半口,拂了拂袖,道:“听说你想见我。”
“是啊,我想见你,还得托别人找你,可你想见我,没人能阻得了。”
“你是在怪我没有来找你?”
杜庭曦摇头浅笑:“你应该知道我为何找你。”
“我知道,所以不想来。”
“可你还是来了。”
“我来是因为想你。”
杜庭曦的心猛然一颤,就连端茶的手都轻轻一抖,热水溅出,她抚手放于桌下,试图隐藏,还是被离剑歌发现了。
“烫到了吗?我看看。”她挽起杜庭曦的手,白皙手背烫了几个红点,离剑歌用指腹轻轻抚摸,心疼地问:“疼吗?”
“不疼。”杜庭曦低头抽手,心情是喜是悲,她自己都不知道。
离剑歌望着空空的手心,面露不快地攥了攥,低声说道:“我去见过他了,毒入骨髓,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杜庭曦的心像被什么揪着疼,可还是稳稳地控制住了表情,她平静地问:“你不是还有个徒儿叫鬼医,她也看不了吗?”
“她无手无脚,险些命丧大护法之手,现在既无法探脉,也无法救治任何人,况且她的医术都是我教的,我都救不了,她更加没办法。”
“那.....他还有多久的命?”
“不足一月。”离剑歌漠然地回答,仿佛这个人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反而是杜庭曦满眼忧愁,她的担心让离剑歌心中生怒,她负气地说:“他死了不是更好吗?他死了你就可以摘掉那块沉重的道德枷锁,面对我也不用百般顾忌。”
“你说得轻巧,清遥怎么办?”
“怎么办?她已经长大了,应该要坦然面对生死,魏延德死后,你可以趁机收回兵权,这不正是你们母女二人想要的吗?况且清遥是他唯一的女儿,自然也会得老臣军将的拥护。”
杜庭曦默然不语,看起来不受影响。
“他死了你当真心中没有一丝快意吗?还是你根本不在乎我了,所以我那个名义夫君死不死对你来说,没所谓?”离剑歌的连声逼问,让杜庭曦心绪浮动,她呼吸变得起伏不定,当即指着屋顶说:“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这座楼叫什么?你以为我为什么造念华阁?”
离剑歌怔住,口中喃喃“念华楼”三个字。
念华不就是思念玉华吗?她顿时觉得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疼得她身体发颤。
“站在塔楼之巅,一眼便能看到忠王府,可这座楼刚落成你便走了,所以我不愿来此,直到这次与你重逢,才有勇气重开这里的门,你怎么能说我不在意......”话音未落,离剑歌突然揽过她的腰,重重地吻住。
杜庭曦瞳孔微瞪,双手抵在离剑歌肩头,不知所措,也不敢回应,可离剑歌已经侵入唇口,肆意地勾住了她柔软的she尖。
苦苦思念了二十年,这一刻的彼此交融,让她的心重新活络,杜庭曦很想就此沉沦,抛开一切,可她做不到,心头一把把重锁,压得她透不过气。
纵然再不舍,再不忍,杜庭曦还是攥着离剑歌肩膀的衣襟,用力推开了她。
“你夫君在世,女儿守床,我们这样算什么?”杜庭曦眼眶含泪,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样把我置于何地?”在皇城内,她只能是太后杜庭曦,做不了杜云歌,对离剑歌也好,离玉华也罢,只能如此。
离剑歌眼眶微红,痛心疾首地说:“道德伦理就这么重要吗?”
“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做?当初先皇在位,为何你无法面对我,从不进宫?我夫君在世,你同样做不出这等出阁之事来,你不会让自己陷入不义,魏延德就算濒死也是你的夫君,我真的......”杜庭曦说此话时心如刀割,如鲠在喉。
“云歌,其实......”离剑歌险些脱口而出,但还是止住了自己。
“其实?其实什么?”
“没什么。”她瞬间冷静,深深闭眼,恢复如常:“今日是我唐突了,不该逼迫你,抱歉。”
说罢她拂袖而去,只听见一阵开门声,再抬头,已经不见了踪影。
杜庭曦崩溃地坐了下去,轻抚被激吻的唇口,呆呆地望着门口,她鼻间一酸,被心中的苦水淹没。她走到窗边,推开眺望,远处的灯火,朦朦胧胧,在这里从来没看到过想看的风景。
次日,魏清璃在与杜庭曦商议要事,关于忠王身亡,那二十万忠烈军如何处理,以及魏清遥出嫁,后续南阳兵权的回收安排。
如今,兵权相继落在魏清璃之手,要不要把兵先留给魏清遥,是她忧虑之事。
“清遥只要没有反叛之心都无妨,想给她留点威望,南阳的兵可以给她,忠烈军短时间内难以驯服,需要时间,暂且用杜家军和离家军联合压制,不让他们起异心就好。”杜庭曦娓娓分析道,她气色不佳,忍不住咳了两声。
昨晚在窗口站了太久,感染了风寒,只是风寒哪有心凉,杜庭曦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疼着。
“母后身体欠安,当早些回净心苑休息。”
杜庭曦摇头:“无妨,哀家生辰的事都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对了母后。”魏清璃坐到杜庭曦身边,问道:“您了解司徒常青吗?”
“司徒常青?”
魏清璃点头。
“她可是玉华战场上的死敌,她出生军将世家,司徒家是宸国第一望族,朝中一半官员都姓司徒,司徒常青文武双全,智勇无双,她带领宸国余孽退居边境,厮杀了好些年才剿清,也因此跟玉华结下了仇怨。”
“之前外公被冤枉勾结宸国旧部,意图复国,若司徒常青没有死,当年杜家的冤案会不会是她在幕后操纵的?”
杜庭曦脸色微变,若有所思道:“可她为何要针对哀家?”
“因为你是离玉华最在意的人,她恨离玉华,害你不就等于折磨离玉华么?”
杜庭曦恍然大悟,:“言之有理,若真的如此,此人便是个很大的隐患,无论如何都要除掉。”她更怕这人还活着,会威胁到离剑歌的安全。
“母后放心,儿臣定然不会放过她,还想与您相商。”魏清璃将北国内乱之计告知杜庭曦,并且又生一计,她怕夜长梦多,若北国离间之计失败,还能有其他手段,需要杜庭曦出手协助。
念华楼阁,官如卿和上官世青站在一起,同望远处。
“有话就说吧。”官如卿察觉到上官世青有话要说,几次欲言又止。
上官世青抿唇不语,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郡主还好吗?”
“她现在每日都在忠王府陪着王爷,你觉得她好不好呢?”
“王爷真的无药可解了么?”
“师尊说救不了便是真的救不了。”官如卿饶有兴致地看向她:“哟,被郡主照顾几日,你倒学会关心人来了,我以为你眼中只有太后,不会思及他人。”
上官世青双手相握,眉头紧蹙:“我担心郡主可能会红白事相冲,不吉利。”
“不是可能,是肯定。”官如卿露出阴冷的笑意,她的话耐人寻味,可上官世青什么都做不了,她的忧心更重,心思变得更沉了。
两人相聊时,阑珊来到凤鸣宫求见公主,她已经全面接管未央之职,正式成为魏清璃的侍官。
她能理解为何魏清璃选择的人不是杜玲珑,而是阑珊。
论聪明程度,为人处世,杜玲珑绝不弱于阑珊,两人旗鼓相当,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家族背景。没有太后庇佑,阑珊行事更加谨慎,非常擅长以退为进,洞察人心,将来可重用为相。
她不过才十九岁,便坐上了阑氏家主之位,一门望族,许多人都唯她马首是瞻,驭人术一流。
官如卿亲自下楼,引她去见驾,阑珊大方得体,知书达礼,与之相交,令人愉悦。
只不过她是否值得完全信任,官如卿心中存疑,不知魏清璃哪来的把握,直接用在身边。
经过上官世青通报,官如卿将人带了进去,看起来阑珊是有重要的事情禀报,莫非......
“臣妾叩见太后公主。”阑珊跪地行礼,杜庭曦抬抬手:“免礼,起来吧。”
“谢太后。”
“意妃可是有急事禀报?”魏清璃给她下的第一个任务便是跟进北国情况,现在看来是有消息了。
阑珊点头,但碍于还有旁人在场,没有立即开口,魏清璃看得出她的顾虑:“贵妃和母后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公主所行的离间之策......”阑珊看向她,低头说道:“失败了,胡国舅拒绝了秦将军,边境军没能进得了武贤郡。”
魏清璃脸色骤变,伸出手来,阑珊将秦玉堂的传信递上,她看完后怒气冲冲地撕得粉碎。
“此事你怎么看?”魏清璃看向阑珊,想听听看她的见解。
杜庭曦淡定地喝茶,静观其变,不插嘴不吭声。
“臣妾觉得......”阑珊内心为难,但脸上不能表现出来,刚来公主身边就遇到难题,不说会让人觉得她无能,说出来又可能会得罪人,但又必须回答:“按照公主对胡国舅的了解,他不该拒绝,臣妾想会不会他身边有什么谋士或者谁扇了耳边风?”
她已经很委婉了,但魏清璃却心如明镜。
“你跟本公主想的一样,是有人把这件事提前透露给了胡叁。”魏清璃冷冷地吐出这句话后,眼神落在了官如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