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剑宫
雪如霜, 风如刃,刮在每个人的心头。
离剑歌立于高处,阶下站着身穿白衣的众弟子, 地上摆放着蒙着白布的尸体, 丧钟敲响后,每个人神情凝重,愤恨不已。
离剑山庄创派至今,死于非命,去而未归的弟子共有十九人,有些人死得不留痕迹, 无人惦念, 连尸体都不知在何处, 也有人生有异心被处决, 过去无论谁死,都从未像此时这般兴师动众过。
所有弟子集结于此, 向举办丧事一般哀默着, 这次为了夺回尸体,离剑歌甚至亲自下山将其带回, 已是破了先例。
“请师尊准许弟子为鬼绝师姐报仇!”
“请师尊准许弟子接替鬼绝师妹任务,重回武贤郡,调查线索!”
“请师尊为鬼绝报仇!”
无人流泪,无人啜泣,只有那报仇的决心和愤怒,齐刷刷地恳求声之后,众弟子下跪, 伏地不起。
离剑歌俯望众人,负手在后, 默然不语。她不喜热闹,弟子不多,所以了解每个人的秉性和悟性,武若清南是山庄内唯一敢开离剑歌玩笑的弟子。
用她的话说,师尊严厉又不会吃人,师尊冷酷但心是热的。
在离剑山庄枯燥无味的日子,每个人都受过武若清南的关心,她没下山前,喜欢换不同人切磋武艺,哪怕有时得到的只是冷眼,她也孜孜不倦地纠缠,久而久之,大家习惯了她的热情。
下山后,她每次归来,必会给每个人带礼物,哪怕只是一块热乎乎的烤番薯。
留在离剑山庄的弟子基本都服用了离心丹,可即使如此,武若清南每次从武贤郡回来,也会得到注视,她的死,是离剑山庄多年来最大的悲痛。
风雪从未像今天这般剧烈过,刮得脸那么痛,就像刀扎进了每个人心里。有人想哭,却没有眼泪,也有人正在承受着离心丹的折磨。
情不离心,动之必苦。无论何种情,一旦心念起,便是万劫不复。
白衣茫茫间,有个红色的影子缓缓走来,弟子们自动让道,官如卿在尸体边停下,她缓缓跪地,掀开白布,武若清南脸色泛紫,无论触摸哪里,都是一片冰冷。
她睡得安详,再也不用到处藏身,夜晚探路,永远等候。
若非为了救官如卿等人,出面抵挡业火,又怎会被发现身份,落得如此下场。
官如卿心中尽是悔憾,她开始检查武若清南的身体,寻找致命伤。
“她被废了武功,肺腑被震碎,应该是一掌毙命。”离剑歌缓缓说着,走下台阶,雪落在她肩头,很快化开。
官如卿拳头勒得咯咯作响,恨意在心中汹涌,怒气上头时就会出现杀欲,瞳色深浅似乎也会由此变化。
“对方就是想让你动怒,用恨来刺激你,你若不能自控,鬼绝就白死了。”离剑歌的手落在她肩膀,轻按后看向其他弟子,抬手说道:“都起来吧。”
她见有人红着眼眶,有人在强忍离心丹的发作,也有人拼命压着怒火。
离剑歌忽而一笑,仰天叹息,肃色说道:“你们当中有几人能够有把握打赢鬼绝?”
众弟子不语,虽说鬼绝不是武功最强者,但想赢她也绝非易事。
“想报仇也得知道仇人是谁,也得知道自己的斤两,近日没有本尊的吩咐,任何人不得下山,不得轻举妄动,违令者按规处置,把鬼绝尸体处理后,便散了吧。”
离剑歌拂袖向前,只留下了朦朦胧胧的紫色背影。
她脚步缓慢,独自走着,漫无目的,这离剑山庄的冬天,果真比任何地方都冷。
当真是高处不胜寒。她想脱离尘世之苦,断情绝爱,才炼制出离心丹,不曾想这枚丹药,没有捆缚住任何人的心。
官如卿的情深义重,众弟子对鬼绝的留恋和不舍,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忽然觉得离心丹,离不了任何人的心,重情者,根本不会受其控制。
本想让每个弟子心无旁骛地练功,执行任务,减少动情之苦,不曾想最后遭遇反噬,变成痛苦的来源。
无剑宫下来是一条茫茫小道,两边石柱与藤蔓,缠绕相依,这是上无剑宫的必经之路,往下还有十几层台阶,离剑歌刚走到平地,便觉得肺腑涌起一阵不适,她抚着胸口,缓缓沉气,依然觉得疼痛不已。
近日连续消耗真气,大大折损了她的内功,和那个白发道者比拼时,看似占了上风,实则也被震伤了心脉,加上武若清南死之打击,让她脚步有些不稳。
这世间还藏着如此绝顶高手,让她心中隐隐担忧起来,能跟未央打成平手,并不容易,能跟自己对掌如此的人,从未遇见,这人又是谁呢?
她扶着一根石柱,只觉得喉咙发痒,一阵阵腥甜之气往外泛,她低头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染红了地上的积雪,像绽放的雪梅,娇艳猩红。
离剑歌轻擦嘴角,这才感觉到旁边有人,她不喜欢虚弱的样子被别人看见,当即目光凌厉地扫去,发现竟是杜庭曦。
她很自然地敛起锐气,杜庭曦眼波许许,总是柔情似水,纵然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
杜庭曦眉目温和,小心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离剑歌转身想走,她忍不住又擦了擦嘴角,怕血没拭干净,被杜庭曦追问。
杜庭曦果然上前几步,问道:“听说有弟子罹难,你还好吗?”她语气满是关心。
“离剑山庄每年都有弟子死去,没必要大惊小怪。”离剑歌语气冰冷,想尽快调息内伤,不愿与之多言,每次面对杜庭曦,总会心乱如麻,也无法专心致志地练功。
从没放下过的人,无论何时都能戳伤她的心。旧伤口随时会被扒开,让她想起血淋淋的过往。
杜庭曦并未被她的冰冷激走,而是双手相握,眼中迟疑了片刻,平静地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清遥在离家军中查出与北国勾结的奸细,云落谷的行踪便是他们透露,那天他们冲着活捉我,杀死璃儿而去。”
“所以呢?”
“是你早年的三个亲信,每次随你出征,在战场救过你性命的莫家三兄弟。”
离剑歌瞳孔微微收了收,表情始终如始:“那又与我何干?”
“清遥传信请命想就地正法,发落他们在所难免,只看如何处理。”
“你是在知会我,还是征得我同意?你杜太后发落谁倒也不必让我知道。”离剑歌面无表情地说:“若是你忘了,我再提醒你一次,离玉华已经死了。”
杜庭曦表情微变:“你就是嘴硬心软,外冷内热,若真的那般不在意,就不会冒险去救如卿,带回徒儿尸体,不会因为清遥要嫁人提前出关,不会暗中派世青到身边保护我,更不会故意让我上山求你救璃儿,你若真当自己死了,就永远不会出现,何至于我们现在相看两生怨?”向来平静的她,开始言辞激动,看见离剑歌吐血,杜庭曦没法再淡定地面对,也做不到视若无睹,更没办法欺骗自己。
离剑歌垂眸苦笑,这世上最懂她的人,始终是杜庭曦。
离剑歌没有否认,也没有接话,而是说:“等我处理完这几日的事,便给你的璃儿治病。”留下这句无力的话,她纵身跃起,踏风而去。
“玉华!”杜庭曦一声无奈地叫唤,也没能留住她,只剩下那低哑的声音,在空寂的四周回荡。
“若你跟我说一句从轻发落他们,我都会应你,你不是说莫家三兄弟是你战场最好的搭档,你说你的命是莫老大救的,莫老三是你亲自栽培的.......”她喃喃自语,她不是来吵架的,不是来争锋相对的,为什么连好好说句话都做不到。
杜庭曦失魂落魄地走到离剑歌吐血的地方,那片红晕已经凝结成冰,她的心也血染一片,好似痛麻木了,便能冰封。
药庐,炼丹已到最后阶段,旺火变成文火,阴魑十二时辰,寸步不离守着炼丹炉。
不出意外,明日应该就是离心丹解药出炉之日。
“如何了?还要多久?”未央站在药庐外问道,里面药味浓重,不戴面罩难以忍受。
阴魑望着炉内丹药已成雏形,她拧眉说道:“还缺点东西。”
“怎么又缺东西,都快出炉了还缺?”
话音刚落,魏清璃走了过来:“是缺我的血吗?”
阴魑惊讶地望她,没想到本尊会来,当即笑道:“你倒是会挑时候来,我也没想到这血会不够用。”
“别说废话!”未央冲她说道。
“哦。”阴魑撅撅嘴,当即严肃道:“最后一次,凝血入药。”
“来吧。”魏清璃淡定地伸出手腕。
从山下回来,她没有去无剑宫,先探望了杜庭曦,商议了一些要事,便来了这里。听说要给武若清南下葬,她不想打扰官如卿,只希望解药能够早日练出。
官如卿报仇之心很重,就算今日被救回,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要取多少血?”未央有些担心,经此一事,魏清璃若是失血过多,会导致气虚衰弱。
“不用很多,催化丹药的凝固,强化药效。”阴魑说罢,以掌风掀起另一座炼丹炉,将周围药气吸入其中。
魏清璃上前几步,阴魑又抽出一根针,扎入她的手腕,另一端直入炼丹炉之内,两根针中间被一根细长的圆形软鞭接着,她点向魏清璃血经脉络,血一点一点向炉中流去。
只要官如卿能使用离心功,有高深功法傍身,不再受赤练蛊之苦,也不用再受深情之虐,一切都值得。
若是没有离剑歌的封功,这次阿南之死也会虐得她死去活来。
江湖神秘高手无数,今日在东城楼的二人连未央都不能敌,可想而知背后势力之强。
魏清璃握了握拳,血流向前,她脸色逐渐苍白,甚至有些发晕迹象。
“这要抽到什么时候?”未央急了,魏清璃身体弱于常人,被抽几次血本就勉强。
阴魑观察丹炉情况,顿了片刻,拔针收线,加大炉火:“明日出炉,放心吧。”
“那便好。”魏清璃低眉浅笑,煞白的嘴唇如生大病,人也虚弱了几分。
未央紧绷的神经总算松了下来,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取血了,希望这解药真的能奏效,才能不辜负魏清璃的苦心。
“把回血丹吃了。”阴魑递来一颗丹药,饶有笑意:“离剑山庄这么多弟子吃了离心丹,恐怕只有鬼煞能够获得解药。”
“为何?”魏清璃问。
“其他人哪来所爱之血的这种药......”阴魑咧嘴轻笑,话音未落,便感到一股浓浓的杀气,她看向魏清璃身后,笑容僵在脸上:“完蛋了。”
闻她言,魏清璃和未央同时转身,发现官如卿正脸色铁青地瞪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