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阴暗处, 不见天光日,从未被关心过,所以受到的点滴之恩, 阴魑都会涌泉相报。
未央将阴魑带回离剑山庄, 权当无事发生。她的炼丹之地也是栖居之所,远离三大阙楼,因毒花毒草毒物荟聚,弥漫着毒气,未央每每来此,都会戴着面罩遮住口鼻。
一间药庐和一座洞穴, 便是阴魑在离剑山庄的住处。
她有备用假臂假腿, 以药为引, 存养在药庐, 保持新鲜。
药庐三面依山,一面对着已凝结成冰的瀑布, 炼丹炉火光噗噗作响。在山体的冰坛中, 存有假肢。
未央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竹椅,在阴魑指引下找出假肢, 取出来时,那触感就像刚从活人身上取下。
扒开长袍,阴魑手臂和腿只剩下一半,断处切口整齐,像被人直接用刀砍掉所致。
“需要我帮什么忙就说。”未央表情冷静,眼神平和,对阴魑的凄惨模样, 没有讶异,好似司空见惯。
她的每个反应, 都可能会伤害到阴魑,必须谨言慎行,才能让其不那么卑微。
“你转过身去。”阴魑始终低头,没敢正视过未央,哪怕被她一路抱回来,也不曾睁眼过。
她怕一睁眼,看见未央正凝望自己这张恶心的嘴脸,正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的残缺。
未央二话不说,走到药庐外,目视远处,她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声音,忍不住问:“你医术这般高,为何不给自己恢复容貌?”
“没那个必要,没人会在意我长什么样子。”
“那为何要戴着面具?”
“不想用这副鬼样子吓到别人,恶心别人。”她说起来云淡风轻,却不知这背后承受多少磨难。
未央眉头紧拧,双手环胸,微微侧头,说道:“你的意思是,你的容貌可以恢复,只是不愿意去做?”
“恢复给谁看?没那个必要。”
“我看。”未央转过头,阴魑已将残手装好,听闻此言,她动作停下,看向未央,两人相视而望,阴魑连忙颔首躲避,眼中却闪着从未有过的光。
第一次有人说想看她的脸,第一有人在意她的美丑。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哪怕只有一点点地在乎她吗?
未央走了进来,俯身向前,手掌遮住她半张毁颜,笑道:“你恢复容貌后应该会很好看。”
阴魑眼神闪躲不定,依然不敢直视她:“我掳走鬼蝎,还伤你门人,你不讨厌我吗,干嘛对我好。”
“你来我往,你也救了我。至于你所作所为,现在你就有戴罪立功的机会,皇上和如卿对你手下留情,也是在给你生路。”
“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帮皇上。”阴魑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利用,未央不过就是想从她口中套取更多的信息,去相助魏清璃,以揪出背后之人。
姬无珏的恩情她已还清,若真的能和过往切断,也未尝不好。
师尊若知道这些,可能不会姑息,甚至会被处决。
也罢,死之前为未央做点什么都行。
毕竟她是第一个为了自己,不顾性命向师尊求情之人。也是第一个不嫌弃自己残破身子,丑陋面容的人。
不管未央真心与否,这个恩,阴魑要报。
有些恩情,可能一辈子都报不完。
“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你是离剑山庄之人,如何处置你,最终还要离尊主定夺,我不过就是个外人。”未央说罢起身就要离开,却被阴魑叫住:“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也可以协助你。从今天开始,除了师尊以外,只有你的话我会听。”
未央闻言轻笑:“当真?”
阴魑无力地点点头,未央坐到她身边,认真聆听她那传奇悲惨的过去,以及鬼蝎事件的来龙去脉,同时也耐心地陪着她将假肢重新接回身体。
在未央的坚持和鼓励下,阴魑开始自医毁容的半边脸,沉浸在短暂的相伴中,她体会到了这一生从未有过的快乐。
未央将阴魑这边所获消息尽数传达给魏清璃,这也让她更有把握,赴约拈花阁。她约了姬无珏三日后会面,届时会发生什么,不得而知。
每深入一次,便能离幕后更近一步,由浅入深调查,总能挖出背后那双手。
先锋郡,城门大开,城墙贴着璃公主画像,来往商客,尤其女子皆被盘问。
魏清璃经过乔装打扮,身穿男装,颚贴胡须,与官如卿假扮夫妻进城。
近日,先锋郡重兵把守,比平日更加警惕。据说璃公主未死消息传开后,落玉将军亲自率人,游走两城之间,苦苦寻找。
两人凭假的文牒,顺利进城,由于是生面孔,被盘问许久才得以进去。
先锋郡被称之为“雪乡”,走进城内,大街小巷凡是行走之道,竟是无一积雪,早已清扫,湿漉漉的地面,也未见冰霜凝结,屋顶积雪敦厚,远眺而望,天地尽白,偶见灯笼与檐廊点缀,自成一道风景。
参差不齐的房屋,层峦叠嶂的雪景,千姿百态。这里热闹异常,小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许多店铺屋檐下,已是灯笼高挂,准备迎接两月后的年关。
街头巷尾都有行人在走,河内甚至有人嬉戏,滑冰、蹴鞠。先锋郡不见一个乞丐,未见衣衫篓缕之人,为贺北最繁华之城。因为和武贤郡对望,城墙四周驻兵重重,骑兵营、弓/弩营、城防营每日都有数万人日夜换岗,城门内外一里,明岗暗哨无数。
城内常见巡逻军,每半个时辰便会遇见,不放过先锋郡任何角落。
这里是面对北国最危险的一线,也是最安全的贺国壁垒。
先锋郡有天字钱庄和天字客栈,这也是贺北唯一拥有天字号分店的城池。
自从官如卿失踪后,官家一直派人苦苦寻觅,其母慕容海宁放话所有钱庄,遇见大小姐取钱票,务必禀报。
走进天字钱庄,魏清璃一眼便看到两张画像,一张是璃公主,一张是如贵妃。两人像门神般,一左一右张贴在门上,有点好笑。
“把我的画得这般丑。”官如卿不满地上前,直接撕毁了画像。
掌柜见状忙跑过来阻止:“诶诶诶,这位客官,您这是干什么,这可是我家大掌柜千金,也是当朝如贵妃,您怎敢如此放肆。”
“如贵妃有这般丑?”官如卿冷眸转来,突然震慑住掌柜,她披风长袍拽地,黑红之色透着厚重的压迫感。
她凌眉凤眼,瞳如烈焰,朱唇点妆,即使敛着锐气,也压不住渗人的杀意。
“这,这......姑娘,东家寻女心切,找了京城知名画师,您这样做,叫在下不好交待。”掌柜仔细观摩官如卿,竟还觉得有些熟悉,她没见过官如卿真人,但画像却铭记于脑海,官大小姐容貌惊为天人,画师再不济,总能画出几分神韵。
可此女瞳孔泛红,着装也不若大小姐贵气,又不太像。
魏清璃坐在一旁,望着官如卿笑而不语,眼中尽是宠溺。
官如卿露出玩味的笑意:“要么你报官好了,不过报官之前先给我取一万银票来。”
“额,是是是,请姑娘出示天字号牌。”掌柜见是大顾客,不敢怠慢,忙伸手相邀:“您这边请。”
官如卿直接拿出官家天羽令,那是天字号最高权利,凭此物可任取钱银。这枚天羽令,只有官桥、夫人慕容海宁以及官如卿拥有,其他便是管理天字号的朝中官员才能拥有。
但凭此令,每提取一笔,都要上报朝廷,何时所取,用途何在,在哪所拿,都须详细记录在案,严格备查。
“天羽令!”掌柜震惊不已,忙拿出金册记载:“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取钱何用,要去何地?”
“名官璃,取之经商,用于进货,欲在先锋郡开铺。”
听见官璃二字,魏清璃嘴角隐隐含笑,只觉得这名字无比恰当。
掌柜疾笔如飞,迅速记载,边写边偷瞄官如卿,顺便向小二做脸色,示意他迅速去禀报。
这两人实在可疑,那男子坐立不动,冷然如许,进门后就闷不吭声,女子一出手就是天羽令。二人面生,从未在先锋郡见过,这等来历不明的奇怪人,必须上报。
“二位官人稍等,在下这就去取银票。”掌柜将册子随身收好。
官如卿点头,转而开始观摩璃公主画像,神韵风采不及魏清璃半分。对世人来说,璃公主逝世太久,又有多少人记得她真容呢。
“若是梦夫子出手作画,这璃公主的美貌恐怕要惊艳天下人。”
魏清璃气定神闲地坐着,饶有笑意地说:“下次回京,让她先给你好好作一副画像,普通凡夫俗子怎能画出你的绰然风姿。”
“她?她只想跟我较量,怎会愿意给我作画?”
“你让她心服口服不就行了,能征服叶薇和杜玲珑,李梦浅自然不在话下,争出输赢,才能让她折服于你。”
官如卿冷笑不言,她根本不会回帝京,更再无机会重见四妃,何来输赢之说?
身世之谜不解,额钿之印不除,体内杀意不驱,她怎能甘之就这样活于世?现在看来,北国之势,渗透了贺国,而自己很可能在受人摆布而不自知。
这么大一盘棋,操盘手是谁?官如卿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不多会,掌柜拿来一万两银票,魏清璃上前接过,两人迅速离开了客栈。
随即便去了古董行,买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要去拈花阁,一颗夜明珠怎么够?姬无珏、拈花仙子,都爱这种夜晚发光的宝贝。
从天字钱庄出来后,就有人暗中盯着她们,官如卿和魏清璃若无其事向前走着。天字钱庄掌柜向官兵禀报时,恰逢落玉将军回城,得到消息的他,带着两个便衣护卫,悄悄尾随。
“官官,把他引到无人之地吧。”魏清璃说道。
官如卿眉眼上扬,轻笑:“这有何难?”她拉着魏清璃疾步向前,她似乎很熟悉这里,她们时而穿过人群,时而走到巷子,脚步越来越快。
亮出天羽令本就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悄悄将行踪泄露出去,她们知道天字钱庄背后属落玉将军直管,也查到他每日这个时候归来,便在钱庄逗留片刻,让掌柜去报信。
落玉将军原名秦玉堂,玉面书生之容,用兵如神之将,是战场之枭雄,贺北之英雄,故被誉为“落玉将军”。
魏清璃来先锋郡,首要见的人便是秦玉堂,因为两人是旧识。多年前她无意识的一句话,提拔了秦玉堂,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边境军统帅,对魏清璃来说,他大有用处。
跟踪之人渐渐被甩远,唯有会轻功的秦玉堂,迅速翻越屋顶,紧追不舍,这才发现两人踪迹。
“站住!”他喝止道,翻身落入西河岸边。
西河冰面薄,孩童不敢戏耍,故而远离于此,魏清璃和官如卿停下脚步,秦玉堂说道:“敢问二位是贺国人还是北国人。”
魏清璃负手在后,转过头来,撕下伪装的络腮胡,将披风之帽揭下,一张秀美无双的脸映入秦玉堂眼帘。
只有引他主动接近,才不容易节外生枝。否则惊动太多人,势必会让商王先得知。
魏清璃玉面桃花,即使身穿男装,清冷如许,不若从前那般爱笑,还是被秦玉堂认了出来。
“公主!”他喜出望外,几步冲上前,双手抚住魏清璃肩膀,激动难抑:“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魏清璃淡定地望着他,沉音说道:“是,我没死。好久不见,玉堂。”
“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秦玉堂情难自禁,忘记身份之差,甚至想去拥抱魏清璃,当他还想再进一步时,忽见一道冰霜从眼前划过,强大的掌风将他从魏清璃身边弹开。
他毫不犹豫地拔剑,官如卿单手轻转,将岸边积雪凝结在手,狠狠向秦玉堂挥去。
冰霜与剑的博弈,秦玉堂竟未占得半点上风,他在战场所向披靡,矫健的身手,在官如卿跟前却不堪一击。
官如卿瞳孔微撑,心生杀机,内力迸发而出,冷冷说道:“我看你这双手,有点多余。”
秦玉堂抵不过她强大的内力,竟被压得跪了下来。官如卿单掌下压,化霜为盾,即将压垮秦玉堂。
“官官,别误会。”魏清璃挽住她手臂,附耳低声说:“别忘了我们正事,其他事我容后向你解释。”
官如卿不为所动,手中也没有卸力,魏清璃只好掌心聚气,以玄宗心法,轻柔地落于她的手背,融化了掌心那团坚硬的冰霜。
“你也不用解释了!”官如卿收手撤掌后,突然转身飞起,踏过层层屋顶,在覆雪上留下轻踏的足迹,便消失不见。
“官......”魏清璃还未叫出口,就将声音掩于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