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离宫
漫天雪花卷落, 天地间悄然无声,一片静谧祥和。
官如卿抵达偏殿等候,透过梅花屏纹的缝隙, 她隐隐看见坐着主位上的人, 那珠冠霞帔在身,衣着暗红锦玉凤袍之人,正是杜庭曦。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身穿宫服的太后,浑身上下皆是掌权者的威严,让人肃然起敬。
杜庭曦端起一杯茶,轻挽茶盖, 温和说道:“哀家上次见玲珑时, 还是襁褓里的娃娃。”
“玲珑万幸, 得表姑母青睐, 选入皇宫,本该早些来问安的。”杜玲珑颇有大家闺秀风范, 杜家家教森严, 女子皆以杜庭曦为楷模,因此她亦是大方得体。
“那些俗礼, 是哀家免除的,你何罪之有?”杜庭曦始终挂着淡淡笑意。
不管在其他地方如何,面对杜庭曦,所有人都很拘谨,谨言慎行,不敢出格。
“不知太后今日招臣妾所谓何事?应该也不是为了见玲珑叙家常。”叶薇胆大率直,在寒暄家常时, 忍不住开口问。
杜庭曦笑着放下茶盏,说:“素闻明妃胆识过人, 今日哀家得见,甚是满意。既如此,哀家不再转弯抹角,如今出现灾荒,也有人趁机想挑事,针对南阳之乱,你二人可有什么对策?”
两人对此问题始料未及,相互看了一眼,疑惑不解。不知为何这么大的朝事,太后要问她们。
“哀家不想派钦差大臣赈灾,也不想直接拨粮,此事是民难,也是朝事,那些官员来去都是让天字号送粮,让附近驻军去平乱,让朝廷封公子羽为南阳王,哀家若想做这些,何故亲自踏入朝堂?”
站在屏风后的官如卿,也是震惊不已,她想起了魏清璃出的考题,心生怪异,为何觉得太后和皇上心意相通?母女俩难道暗中串通,人前伪装,人后密谋大事?
皇上故意缺朝,太后下朝不召皇上,却是觐见三位妃子?于情于理都不合。
为何官如卿会觉得这些话也在说给自己听?南阳之乱,似乎暗藏波澜,太后和皇上到底想借机做什么?
“回太后,南阳之乱祸在地方官员,趁着南阳王病重,王权交替,疏于管理,对于百姓颗粒无收,没有及时上报减免赋税,此当罚。但钦差下到地方,总是不了解民土人情,玲珑认为,其一让他们戴罪立功,由朝廷出人去地方接管,开仓放粮,先解决百姓温饱问题,安抚民心,这是无论如何要走在先的;其二派官员出访边境乌蒙国,以免进贡为条件,命其相助南阳之乱;其三派地字门混入灾民中,暗杀作乱分子,造谣生事之辈。”
杜玲珑从小耳濡目染,对于这种事的应对之策很强硬,作为武将之后,借势祸乱者,当诛杀。哪怕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官如卿轻笑,计策虽好,应该不是太后想要的。杜庭曦绝不是为了求策而发问,要么为了考验二人,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臣妾与玲珑妹妹想法不谋而合,但七万南阳军在地方势力根深蒂固,趁着南阳王权更迭,朝廷拿回兵权和控制权,岂不是更好?”
叶薇真是个大胆的谋权者,野心尽露,连这种话都敢说,官如卿顿时觉得南阳之乱,成了一场朝廷内政的博弈。可她们忽视了身在东阳的魏延德,他本就想把郡主加入南阳,趁机得南阳实力,这事发生后,定会有忠王势力渗入。
计策都好,想法大胆,可是还没到点子上,官如卿也觉得差了点什么,欠缺了什么考虑呢?
二妃在献策时,上官世青在旁记录,杜庭曦听完不露声色,语气不变:“你们的想法,哀家知道了,倘若哀家派人到南阳治乱,你们可愿意前去?”
三人皆是心中一震。
杜庭曦到底在密谋什么?才要自己培养两妃,这就要把她们推到风口浪尖?
“臣妾愿意。”叶薇求之不得,她太讨厌皇宫了,当什么妃子,她就想做点轰轰烈烈的事。
杜玲珑还在思忖事情始末,或许是没有想明白,还没能缓过来。
“玲珑!”叶薇悄悄捣鼓了她一下,这么好的机会,犹豫什么呢?
杜玲珑抬头看向杜庭曦,至始至终她都泰然自若,对南阳之乱平静以对,饥荒似乎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但是,这不是一件坏事。她们的命运,会就此发生改变吗?
“表姑母。”杜玲珑跪了下来,她似乎有话要说。叶薇见状,也跟着跪地,毕竟是杜家人,不管怎样,太后应该是宽容以待的。
“起来说话吧。”
杜玲珑摇摇头,她决定博弈一次:“表姑母,入宫并非我们本意,攀附皇权我等也不耻,我与薇姐姐拜官姐姐为师,切磋武艺也是想有朝一日能做些其他事,而非终日关在这座宫墙内。若能够出南阳平乱,玲珑求之不得,也望将来有机会,能够如姑母这般,为朝廷为百姓为贺朝做力所能及之事。”
“如此看来,你们心怀抱负,却觉得这世道对女子不公?”
“是!”“是!”两人异口同声,目光坚毅,她们看向对方,会心一笑。
杜庭曦的手伸进衣袖,拨动佛珠,她嫣然一笑:“上千年的统治和腐朽思念,改变并非朝夕之事,可如何要让那些折服?如何让世人觉得女子也可平乱治天下?”
“做出丰功伟绩。”
“以德服人,笼络民心。”
叶薇、杜玲珑不约而同地说,她们很清楚,世人对女子带着偏见,要改变女子地位,实现平权,必须有真本事。若每个女子都如太后这般,还愁女子无才无德无用吗?
“你们退下吧先。”杜庭曦没有反应,心思难猜,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不露悲喜,叶薇与杜玲珑仿佛经历了一场殿试,当堂作答,太后则是凭题察人。
两人叩别太后,一同离开凤离宫。
“你都听见了吧?”杜庭曦的声音响起,官如卿从屏风后走出,毕恭毕敬行礼,她笑着问:“不知太后对明妃和蓉妃可满意。”
“哀家选的人,怎会不满意?”
官如卿笑容一凝,这言下之意莫非......
“你猜得对。”杜庭曦站起,负手在后,向门口走去,锦袍长长拖地,凤冠上珠玉轻轻摆动,她眉眼微微上扬,凝视屋外飘雪:“她们四个,是哀家多年以前就选中的女子,今日不过验收成果。”
这一席话,让官如卿为之震惊。原来杜庭曦未雨绸缪如此之久,这四人的成长和所学之才,都是她背后安排的。
“那太后为何现在会选中臣妾?”
“因为你是哀家进宫多年,遇到最出格最有本事也最不可控的人,你是被别人选中的,但现在被哀家看中,就要为哀家所用。”杜庭曦拂袖转身,挂起意味深长的笑意:“李梦浅那匹野马难驯,你比她难如登天,哀家不知你想要什么,但绝不是江山,只要不是跟哀家作对,你想做什么,哀家都不在乎,想要什么,哀家能给便会给。”
“太后如何得知臣妾不是在与您作对,臣妾并不喜欢当人棋子。”官如卿大胆地试探,她再不往前一步,将受困于杜庭曦的种种言行。
夹在三方势力...不,现在已经是四方了。
忠王魏延德、师尊离剑歌、皇帝魏清璃、太后杜庭曦。这四人看似各在其位,关系淡浅,其实都暗藏意图。
除了魏延德,后面三人目的,似乎是一致的。
“能够约束你的,定是你无法挣脱的枷锁,你想尽办法接近皇上,无非就是为了见哀家,无妨,哀家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只想完成年轻时的夙愿。”杜庭曦提及过去时,眼神有些空洞,遥望远处时,竟还有几分孤寂和落寞。
她仿佛用尽一生在守护什么,孤零零地排兵布局,培养出四妃,让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每个人都像一枚棋子,在局中盘旋打转,看似都是在自己行走,实际都是别人铺好的路,早已被命运捆缚其中。
这世界,真真假假,犹如这场雪,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官如卿无言以对,她更好奇,杜庭曦与魏清璃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太子之死,当与杜庭曦无关,母女的间隙是什么呢?
思考至此,她将墨玉轩发生之事讲述了一遍,最重要的是皇上向她们出了同样的考题。降服李梦浅并不容易,但这是个机会和突破口。
官如卿说:“臣妾不明,太后与皇上母女同心,为何不能共谋大业?”
“你说什么?”杜庭曦目光悠悠转来,透着一股幽冷,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表情,自带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场。
“臣妾失言。”官如卿忙跪下,她铤而走险,故意说了“母女同心”。
兵行险着,或许能让自己化被动为主动,太后生气了吗?她会怎么做呢?
杜庭曦俯瞰跪地的官如卿,面无笑意,就连上官世青都感觉到了她的气场变化,忙从桌旁起身,跪了下来:“太后息怒。”官如卿未免太大胆了,即使心照不宣,也不该将这件事拿出来说。
炉火虽正热燃,屋外寒风袭来,让本就冰冷的内殿,气温骤降,令人紧张。
每个人似乎都紧绷着心弦,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暗道之事,除了你应该没有别人知道吧。”杜庭曦终于开口,表情恢复常态,她轻轻拍了拍二人肩膀,示意起身。
有惊无险,官如卿看向冷眼的上官世青,嘴角勾起,但她还是认真作答:“臣妾自然不敢对外说。”
“你不是不敢,只是没人值得你透露。”
官如卿无话可说,这是事实。杜庭曦仿佛能钻进人的心底,将一切看透。
“臣妾只是不明白......”
“皇上那般喜欢你,也没告诉你为什么?”
官如卿轻嗤:“皇上对臣妾的喜欢,只是看起来的喜欢而已。”
杜庭曦摇头:“你不一样,哀家留下你,也是因为皇上对你的依恋。”
“臣妾迟早会离开。”
“那哀家希望你的离开,能缓些时日。”
官如卿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这种应承她无法答应,这天下之争,女子掌权之事,与她无关,她对这些毫无兴趣。
魏清璃精于算计,心狠手辣不输于她,而自己也一直在防着控制着,压着那些不该萌发的情愫。
明知道前方是悬崖,还要一脚踏过去吗?
见她陷入深思,杜庭曦深叹一口气,说:“你知道皇上为何痛恨哀家吗?”
“臣妾不知也不敢猜。”官如卿似乎走到了真相边缘,心中竟有些紧张。
杜庭曦垂眸,无力地坐下,她摘下佛珠,放于掌心搓揉,缓缓说道:“因为......璃儿并非哀家所生。”
官如卿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吃惊地瞪大眼珠,她唇口微开,表情僵硬,伫立许久,久久说不出话。
一切都合乎情理了,又是那般的不可思议。
殿外大雪弥漫,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只有曾经魏清璃的那一声声“母后”。